待众人离去,刑钺躬身一礼:“主公有何吩咐?”
慕星湖道:“百川,我前日令你办的事,可办妥了?”
刑钺道:“依主公吩咐,已将安南赈灾的账本辗转送到了公子厉手中。”
慕星湖颔首道:“很好。你心思缜密,做事稳妥,我向来放心。”
二人议罢,刑钺亦退。
太叔乙忽道:“主上,老先生的后事还未办妥,我也先行一步。”
慕星湖没多话,点头示意,允他离开。
众人尽散,我方担忧地道:“我今日是不是说错了话?我回过神才想,姓名这事一查便知,难得作假,这疏漏太大了……”
慕星湖道:“此事是该直言,不该欺瞒,不过也不要紧。今日会太子,你已做得很好,教我刮目相看。但……我还是有点生气,气得想把太子的头拧下来。”
我想笑又笑不出来:“星湖,太子会不会查到了我的身份?”
慕星湖笃定地道:“不可能,他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
我皱了皱眉:“你别不放在心上,我怕他以此来对付你……”
话未说完,慕星湖转身看着我,轻叹一声:“莫离,在寻常人眼中,两千人的案件大如天,可在帝王眼中,其实轻得很,何况楚王一生杀伐征战?”
我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即便太子查到我是黎砚的亲姐姐,也无妨么?”
慕星湖道:“此乃其一。其二,我毕竟是一个外姓子弟,我的婚事对楚王而言,并无厉害关系,与其拗我,不如痛痛快快地将这个人情卖给我。”
“其三,越国已经亡国,国君太子身死,你区区一个刺史之女,能有何威胁?何况,打了胜仗,抢个女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一点楚王自己最清楚。”慕星湖低笑一声,“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我承认被一个小女子迷了心窍,徇私枉法,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俘虏。倘若你是楚王,会如何惩处我?”
我似有所悟,一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慕星湖又道:“太子确然对你有所怀疑,甚或掌握了些证据,可他却不明白,此事归根结底在楚王心中无足轻重,撼动不了我的地位。”
我忧心道:“太子若宣扬此事,岂不坏你名誉?”
慕星湖洒然一笑,一派淡然:“名誉于我如浮云。”
我仰头望进慕星湖的眸子里,道:“我感觉……好像没那么怕太子了。”
慕星湖嘉许地道:“知则无畏。”
是日正午,我去了西院看望平远和平安。
紫府结构简单,可分为东西南北四院,东院是慕星湖日常活动之地,最为冷清,平日里只有寥寥数个侍童和巡守侍卫。
西院最大亦最热闹,分为西上院和西下院。大部分家臣们举家住在西上院,各自分工、协理紫府一应事务。几乎所有家仆们都住在西下院,膳房、药房、库房、校场等集中于此。
南院是会客之所,至于北院,本是留给慕星湖的女眷的,因长时空置,姬深便住了过去。
家臣和家仆是两个体系,同为从者,家臣地位远高于家仆。称呼上亦有不同,家臣称家主为“主公”,家仆则称家主为“主人”。若家主为王族之人,则家仆须称“主上”。
王公贵族都会养上一批为自己出谋划策的贤士能人,即为“家臣”。
家臣亦是身份的象征,很大一部分养家臣的王公贵族,不过图个“礼贤下士”之名,便于仕途高升,所养家臣也几乎都是吃白食的。当然也有极少数家臣,被主公相中,提携入仕,平步青云。
由于“世袭制”和“举荐制”把控着统治阶层的脉络,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除了参军,杀出一条血路外,还有成为权贵家臣这一途径,犹如鱼跃龙门。
除了寒门子弟,亦有朱门子弟为求自身或家族更好的发展,而投靠位高权重之人,比如梁泓和梁潜这对兄弟。
豢养家臣蔚然成风,盛行于各国。寻常权贵养百八十个家臣且不稀奇,以东临君的身份地位,只养了二十多个家臣,才是罕事。但紫府家臣,倒无一闲人。
平氏祖孙及小树三人住在西上院一座独立的院落中。
平安性子活泼,来了几日,便结交了几个同龄玩伴,有些冷落小树。小树神色懆懆,却不肯说,每日里只陪着平远。平远生怕招惹是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去时,平安同几个孩子正玩得高兴,上蹿下跳地捉知了,压根没工夫理我。我将太子赏赐的玉饰给了小树,嘱咐他拿去卖了,又同平远说了会儿话。
送我离开时,小树犹犹豫豫,似有话说。
我直截道:“小树,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你我之间,何须拘礼?”
小树一脸忧色:“姑姑,我听说你和东临君已有婚约,可确有其事?”
我将那日楚王口头赐婚之事说了,小树压低声音道:“姑姑,你情愿么?你若不情愿,咱们可设法带着黎砚逃离紫府、逃离楚国。”
我不由动容:“小树,你能作此想,我很感动。可眼下,已不是我情愿或不情愿便能任性妄为的。”我心中堵得难受,低声道:“东临君救了黎砚一命,黎砚却恩将仇报,杀了谷芳,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小树默然不语。
同小树分别后,回东院的路上,正巧碰到两名侍童来寻我,我问明缘由,才知楚王宣东临君和我入宫。
见到慕星湖时,他已令人备好衣物,我换好衣裳,想了一想,将度牒和鱼符都带在身上,这才同慕星湖一道,跟随传旨的宫人入宫。
再见楚王,他已不似初次见面时那般和蔼,盯着我的目光凌厉而冷冽。
太子站在一旁,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宸儿,寡人有几句话要问她,你且回避。”
慕星湖道了句“是”,便退了出去。
楚王微眯着眸子,聚焦在我身上,那灼人的视线,犹如将我炙烤:“你可认得黎砚?武林城刺史之子黎砚。”
我心里咯噔一下,捏紧手指,手心额头霎时沁汗。
我一咬牙:“认得。”
太子冷笑一声:“岂止认得?楚军中有人可作证,曾亲眼见到黎砚与你颇为亲近。还有,你明明唤作‘黎墨’,为何谎称什么‘莫离’?黎墨,黎砚,哼,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心下稍安:我以为太子当真查到了我的来历,原来不过如此。
“大王,我认得黎砚,可我恨他入骨,他是我的仇人!”太子既能查到当日在越国发生的事,军中定有耳目,与其撒谎,不如前后说辞一致。
楚王道:“此话怎讲?”
“大王,庶民名唤黎墨,梁国骊塬人。”我坦然道。
楚王还未说话,太子先嚷道:“胡说!你说话分明操着越国口音,你是越国人!竟敢狡辩!”
楚王蹙眉道:“寡人问话,岂轮得到你一再插嘴?”
太子面色一红,缄口不言。
我将度牒和鱼符呈上,冷静地道:“大王,此乃庶民身份信物,请大王过目。”
楚王命宫人将之呈送跟前,只看了一眼,便放在一旁,道:“你继续说。”
“我去越国寻亲,后混入楚军中,一路行至武林城,不幸为黎砚所俘。此人丧心病狂,若非我和他早已死去的亲姊同名同姓,只怕早被他杀了。”我声泪俱下地道,“幸好萧将军及时捉了他去,不然,我怕也难逃一劫。”
太子急道:“父王,我有话要说!”
楚王沉声道:“说。”
太子高声道:“父王,我有人证,她曾对萧亦城言道,她是楚国襄樊人,名唤李沐,如今又自称是梁国骊塬人黎墨,今早还对我说,她唤作莫离,她谎话连篇,满嘴胡言乱语,欺君罔上,其心可诛!东临君处处袒护她,我看东临君分明就是包庇黎砚,说什么祭祀,暗藏祸心,不可不防!”
楚王阴沉着脸,瞥向太子,若有所指地道:“你倒是对萧亦城营中发生的事了若指掌。”
太子支支吾吾地道:“我……我……”
楚王冷着脸,又看向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心突突乱跳,摸不准楚王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接道:“我确然欺骗了萧将军,恁时我为混入楚军中,杀了一位名唤‘李济’的楚兵,我怕萧将军发现追究于我,故而假称‘李沐’——”
话未说完,楚王猛地一拍长几,不耐烦地道:“够了!寡人还当是多大的事!惹得大楚太子、一国储君火烧火燎地冲进宫找寡人!”
“父王!”太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我……”一个“我”字在他口中翻来覆去,不能成句,急得抓耳挠腮。
楚王怒瞪他一眼,冷然道,“黎墨!你欺君在先,看在宸儿的面上,寡人饶你性命,但不严惩,不足律下,杖责三十,生死由命,日后此事既往不咎。”
我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楚王说饶我性命,但我如何挨得住三十大板,这与要我性命何异?
犹记上回见面,他还夸我,说我不愧是他的孙媳,再见面时,他却想要我的命。所谓“帝王无情”,应如是罢。
我灰心丧气地跪下,磕了个头:“谢大王恩典。”一低头时,柔云血玉坠出衣领,吊在胸前。
楚王默然半晌,忽道:“罢了。”
我疑惑地抬头,却见楚王从我胸前移开目光,对宫人道:“唤宸儿进来。”
慕星湖进来后,径自在我身旁跪了下来,尚未开口,先磕起头,连磕三个。
楚王道:“宸儿何以下跪?”
慕星湖道:“莫离之事,劳大王费心至此,我深感惭愧。”
楚王面色稍霁,和颜道:“她唤黎墨,你为何称她为‘莫离’?”
慕星湖有一瞬愕然,旋即轻笑:“我还当什么了不得的事呢!”说罢,他看了我一眼,眸中无限温情:“大王,‘黎墨’二字反着念,不正是‘莫离’么?”
“我称她作‘莫离’,她称我作‘星湖’。‘莫离’意为不离不弃,‘星湖’谐音‘幸福’,意为又幸运又有福气。”他将目光不舍地从我身上移开,轻声道,“大王,这是我们之间的爱称呀!”
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再也无法平静。
莫离,星湖。
这绝不是慕星湖信口胡诌出来的!
“原来如此!”楚王怒气尽释,开怀大笑,“却是寡人的不是,吓坏了你的小丫头!”
慕星湖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握住。
太子叫道:“父王,你莫听他一派胡言!”
楚王脸色陡沉:“寡人还没跟你这逆子算账呢!”他将一册奏疏摔到太子面前,喝道:“你自己看看!”
太子两手颤抖翻看奏疏,看至一半,以额抵地,大声喊冤:“父王,我是冤枉的,盘厉诬告我!”
“诬告?”楚王冷笑道,“你以为寡人如你般糊涂,若是没查清楚,寡人岂会当面质问你?怎么?寡人也诬告你不成?”
太子刚开口道了句“父王”,楚王便打断了他的话:“赈灾之事,关乎国运,你弄出这么大的亏空,查别人的女人倒是查得滴水不漏,你贵为储君,像话么?像话么?”
楚王越说越气,指着太子,大骂道:“你不臊,寡人都替你臊!”
太子急红了眼,指着慕星湖控诉道:“父王,这厮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令家臣擅闯太子府夺人——”
楚王大概是气急了,蹭地站了起来:“亏你还好意思纠缠此事,你莫以为你私下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寡人一概不知!最可恨的是,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家国大事你处理得一团糟,一天到晚只知道钻研这些蝇营狗苟!你若不会当太子,我盘家也不是没人了!”
太子脸色登时变得惨白:“父王……”
楚王一把拂开长几上的奏疏,骂道:“滚!滚!”
太子见楚王大怒,亦不敢多言,匆匆退下。
楚王揉着眉心,挥了挥手:“你们也退下罢。”
我和慕星湖刚出大殿,太子便迎面走来,一张脸因憎恨而变得扭曲:“东临君,你莫得意!有朝一日,孤若为王,黎砚的下场,便是你的下场!”
慕星湖云淡风轻地道:“承蒙太子惦念,我自当沐浴斋戒,恭候大驾。”
太子又看向我,阴笑道:“小美人,孤不会忘了你的,到时你便和他一起来服侍孤,咱们三个人逍遥快活,哈哈!”
我别开脸,只觉多看他一眼都会污了自己的眼睛。
太子撂下狠话,便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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