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府主厅,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坐于左首上席,神情倨傲,睥睨众人。
他头戴珠冠,身着朱红色交领右衽,右肩处绣日,左肩处绣月,日月下方绣着紫微北斗,星辰之下,两袂各自绣着龙、山与凤凰,金线裹边绣以水草花纹。
腰身处,缚以鞶带。下装由玄色的裙裳和明黄色的蔽膝构成,这种配色既不失庄重大气,又显得华丽鲜艳。
蔽膝之上,又绣着水、火、刀、斧、戟的图案,纹饰之繁复,做工之精巧,令人叹为观止。
自然,这身行头也彰显着主人身份的不俗。此人正是楚国太子——盘疾。
单以相貌而论,盘疾绝对可谓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其人身长七尺、挺拔魁伟,威严的国字脸、凌厉的剑眉、狭长的丹凤眼,短须修剪得宜,一身帝王相。
算来今日正是救出黎砚后的第三日,此刻府中刚点过卯,天还未大亮。也就是说,这位太子爷禁足令解除后第一日,睡醒后第一件事,便是来找东临君算账。
太子带来二十多名家臣,十之八九都是武人,一个个气势汹汹,颇有踢馆的架势。
东临君则坐于右首上席,身着朴素黑衣,头戴黑纱斗笠,别无装饰。
姬深、刑钺、何晏、梁泓、梁潜依次坐于他的下方。
姬深一脸凝重之色。刑钺眼观鼻鼻观心,犹如老僧入定。何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太子等人。梁泓看着太子,暗暗摇头,神情含悲。梁潜这回不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了,而是干脆耷拉着脑袋,呼呼大睡。
我和太叔乙躬立于东临君身后。太叔乙始终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
太子啜饮一口茶水,挑了眉梢,语气不善,一开口就给了主人一个下马威:“东临君!你好大的架子,见了孤竟不露脸,难不成看不起我盘家?”
梁泓当即道:“大王早有谕诏,我家主公可不受冠服礼节之约束。”
原来如此,我先前还犯嘀咕,平日倒罢了,为何慕星湖连进宫面圣都是黑衣黑纱,且无人敢说个“不”字。既有谕诏,定是人尽皆知,太子拿此事做文章,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么?
太子立马调转矛头,指向梁泓,发动猛攻,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孤?给孤拖出来,打——”
话音未落,东临君淡淡道:“玉鸣,不得无礼。”说罢,自己摘下斗笠。
太子看到他脸的那一刻,遽然瞪大双目,满面震骇,手中茶杯滑落,“嘭”的一声摔碎在地。
我暗想:慕星湖的脸有何特异?竟能把盘疾“吓”成这样?
我站在东临君身后,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淡定地吩咐道:“来人,再拿三套流泉贡的玉羽觞给太子。”
太子回过神来,自知失态,面露尴色,掩饰地道:“数年未睹你的真容,险些认不出了。”
太子转着眼珠,一招不成,再动他念,目光越过慕星湖,落在我身上,阴阴地笑:“素闻东临君无有姬妾,府上连侍女也无,孤还道你不近女色呢,原来身边藏了个娇俏可喜的小美人嘛!”
我含首垂睫,作出一副谦恭之态。
慕星湖的近身侍者确然只有侍童,没有侍女。但并非紫府没有侍女,传言亦有不尽不实之处。实际上,除了东院,南院、北院、西院皆有侍女。
今日会客在南院,此处厅堂中便有数位侍女随堂伺候。
太子之所以会注意到我,朝我发难,显是有备而来。难道他查到了什么?
东临君的语气平静无澜,大大方方地道:“莫离,去给太子请安。大王既已给我们指了婚,你日后还要唤太子一声‘舅父’,不可失礼。”
我走到太子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一大礼:“拜见太子,太子福绵千秋、泽被万世。”
太子眼皮轻垂,俯视着我,我跪得两腿发麻,他方才不急不躁地道:“平身。”
我起身后,他又轻佻地道:“小美人,把头抬起来给孤瞧瞧。”
慕星湖言明赐婚之事,太子仍口出浪语,要么没把慕星湖放在眼里,要么就是故意挑衅慕星湖,我以为后者可能性居多。
太子今日给我的感觉,便像是被人惹毛的二流子,铆足了劲要来干架,但是自小受到的王室教育又让他深知打架这种事必得修饰一下,找个好看的理由。不然同街上的真二流子有什么区别?
想明白了这点,我也稍微理解了慕星湖对他的态度:依你,都依你,反正就是不教你找到理由打起来。
依我看,慕星湖当然不想跟他打架,跟他打罢,显得自己也是个二流子;不动手罢,难到让他在自己的府里撒野打人?堂堂东临君不要面子的么?
我抬起头,眸子微敛,保持礼貌与距离地看向太子。
太子则放肆地打量着我,全无分寸可言,还冲我招招手:“你过来。”
我上前两步,在距他三步外停下,太子仍道:“再过来点儿。”
我又往前一步,他直道:“怕什么?到孤跟前来。”
我再往前一步,此时我离他已非常近,近得能看清他华服上的每一根绣线。
太子倾身凑过来,作势在我胸前嗅了嗅,邪邪地道:“好香呀,是处子罢?”
我揣摩明白他,便不觉恼,镇定自若地道:“多谢太子夸奖。”
太子似未料到我能沉得住气,后招发不出来,眸现怒色,旋又忍下,想来也是有所顾忌,不好对我做得太过,他退开身,问道:“你的姓名唤作什么?”
这却问到了我的难处,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又不能回头去看慕星湖,讨得一星半点的暗示,头脑一昏,道:“莫、莫离。”
太子查起户口:“哪里人氏?”
我回道:“回太子的话,我乃梁国骊塬人。”
太子盘查追问:“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并不知我所在户的具体情况,只能靠编:“爹娘已经故去,家中无人。”我担心言多有失,遂一口将话说绝,以免他继续查问我的“各房亲戚”。
太子“关切”地道:“梁国人怎么跑来楚国了?”
我回道:“前来投奔父母故旧,便并未寻到人。”
太子拖长嗓音,道句“原来如此”,随手解下系在腰带上的玉饰:“既然日后是一家人,孤是长辈,你是晚辈,见面礼自然不能少。”
我低眉顺目地接过玉饰,毕恭毕敬地叩谢天恩,太子挥了挥手:“退下罢。”我这才又回到原处。
侍童取了茶杯回来,重为太子斟茶,气氛略缓。
东临君只请茶,却不主动过问太子为何事来,仿佛全看不出太子今日是来找架打的。
太子招式用罢,憋住股气,发不出来,百无聊赖地道:“东临君,咱们两个大男人对坐喝茶有什么意趣?何不召你府上的歌伎舞伶来解解闷子?”
东临君道:“太子有所不知,紫府未养伶人,教太子失望了。”
太子眼皮耷了下来,眯缝着眼,紧盯着东临君。
太子这厢苦思对策,东临君那厢悠哉喝茶,一个恨不得不顾一切地跳上去撕打对方之态,一个“你随便,我无视,这茶真是好茶”之态。
太子歪嘴一笑,道:“不养伶人,养娈童么?”
东临君道:“太子说笑了,我无此雅兴。”
“是么?”太子挑了眉梢,“前几日骁尧从孤府上领走的越国罪臣,听说父王赏给了你。那贱人虽生得好模样,可惜被玩废了,若早知你喜欢,孤下手便轻一些了。作为弥补,孤改日送两个身强力壮活好的陪你玩玩,也教你舒坦舒坦。”
我心中大痛,暗自咬紧牙关,攥紧拳头。
东临君淡淡地道:“此人乃为大王祭祀祈福所用之物,但有口气便好。幸得太子顾全大局,割爱相送,大义凛然,此实国家之福,我代苍生谢过太子。至于其他,于我全无用处,还是留着伺候太子得好。”
憋的大招也不见效,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做足“大动干戈”的准备,亲自上门寻衅滋事,可临到头来,拳头全打在了棉花上。
东临君自始至终,冷静而淡漠,莫说动情绪,便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欠奉。
太子熬到此刻,耐性消磨干净,一拍长几,怒气冲冲地道:“你少拿父王来压孤!你当真以为孤什么都不知道么?”
东临君放下茶杯,无辜地道:“太子何以突然动怒?可是这茶不合胃口?”
太子面色忽红忽白,过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这茶太淡了。”
东临君歉然道:“惭愧惭愧!紫府寒酸,众所周知,这粗茶寡水,实在比不得太子府的琼浆玉液,教太子见笑了。”
太子眯了眼睛,半是玩笑半是挖苦地道:“东临君,你府上太闷了,酒水也没有,女人也没有,不如改日到孤府上小酌,咱们爷俩好好叙叙。”
东临君应道:“太子相邀,怎敢不从?”
太子大袖一甩,长身而起:“今日便不耽了,他日再会。”
东临君亦起身,躬身作揖,温文有礼地道:“太子请便。”
送走太子后,慕星湖携众家臣来到西院议事堂。
梁泓悲声道:“太子……唉!年岁虽见长,行事却越发没个体统了!我大楚日后……唉!得君如此,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
慕星湖目光扫过众人,道:“今日之事,诸位怎么看?”
何晏摇头道:“晏观太子,目中无人,胸中无谋,性子又冲动急躁,今日贸然造访,不过图一时痛快罢了。”他顿了顿,瞟我一眼,迟疑地道:“晏本不该妄议主公私事,但太子似乎对莫姑娘格外感兴趣,不可不察。”
“孝严所言甚是。”慕星湖在众人身上巡视一圈,“诸位还有何看法?”
众皆沉默,慕星湖看向梁潜,轻咳一声:“成玦,该醒醒了。”
梁潜猛然清醒,用袖子擦了把口水:“主公唤我?”
梁泓低声道:“主公问你对今日之事的看法。”
梁潜伸个懒腰,笑道:“能有什么看法?太子对主公心怀妒恨不是一日两日了,冰冻三尺,绝非一再退让可以消解。这老草包今次敢公然挑衅主公,再废他一次又何妨?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废了。”
梁泓惊愕地瞪了眼梁潜。何晏凝神不语,似在思索什么。刑钺面上波澜不惊,姬深则道:“大王众多子嗣中不乏贤能之人,然太子二度被废,三次被立,可见他在大王心中分量非同小可,哪能这般容易扳倒?”
何晏颔首道:“姬公言之有理。”
姬深颇有深意地道:“何况太子顽昧,于主公而言,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叔父所言甚是。”慕星湖看向梁潜,语气略含责备,“成玦,太子不过是到紫府耀武扬威了一番,你便谏言废他,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我心中一凛:姬深的意思我能领会,太子这种没有城府的人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若要以楚国为跳板复兴虢国,此人为王,确然有利。慕星湖表面上训斥了梁潜,但用词很是微妙,他不曾说“胆大妄为”,反倒说“心狠手辣”,颇有种太子已是瓮中鳖之意,令人捉摸不透其心思。
梁潜哈哈大笑:“主公只当我说梦话罢!”
慕星湖道:“诸位且退下罢,百川请暂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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