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小树说过楚王。

    楚国王姓为“盘”,楚王名唤盘耕,今已古稀之年。

    他二十三岁即位,统治了楚国近五十年,在位期间,收服蛮族、巴族、越族,并吞鲁国、陈国、齐国、越国,开疆扩土,兴修律法,发展农商,任贤启能。

    在他的励精图治下,楚国已是当今华夏八大国中国土最为辽阔、经济最为发达、国力最为雄厚的大国与强国,雄霸于世。

    盘耕是位雄才伟略的王者,亦是个风流多情的男子。

    他一生中,先后册封了三位君夫人,夫人、美人近三十位,至于无名无分的御妇、贡女、采女,则不计其数。他统共有九个儿子,十个女儿,子嗣之众,在诸王中,亦堪当翘楚。

    “这丫头瞧着甚好,目中自来灵气,不愧是寡人的孙媳,哈哈!”

    楚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笑得十分开怀,和蔼得与邻家老爷爷无甚分别。

    他虽已暮年,眸子依然清明,丝毫不见浑浊,因为年迈,身子微佝,毛发稀落,四体尚算康健,举手投足之间,大气从容,依稀仍有几分壮年时的旷世风采。

    此等场合下,我自然不能否认,去拆慕星湖的台,或与楚王分辨“你情我爱”的问题,少不得囫囵吞下,恭谨应道:“大王谬赞了。”

    “你抬起头来,教寡人仔细看看。”

    我屏息凝神,抬头望向楚王,眸眼低垂,只将目光停在他下巴处。

    楚王端量我半晌,笑眯眯地道:“甚好!甚好!”

    楚王连道两句“甚好”后,转头看向慕星湖,笑道:“如此,寡人可放心矣。宸儿,婚姻大事,你可要抓紧办,莫再拖了!寡人在你这年纪时,已是子女成群,再看看你,王室体统何在?”

    慕星湖微微一笑,温言道:“大王教训得是。”

    楚王朗声大笑,心情好极:“宸儿,你向来有主见,寡人不干涉你。你择好日子,寡人拟旨赐婚,必给你们办得风风光光!”

    慕星湖笑道:“谢大王。”他瞟向我,见我愣着不动,便冲我使眼色,我醒过神,进退不得,只能被掀着往前走,硬着头皮道:“谢、谢大王。”

    两个与我全无关系的男人,你一言,我一语,两句话便决定了我的终身大事。

    这听起来不免离奇诡诞,可这离奇诡诞的事就在眼前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发生得那样快,快得别说反抗,我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我只觉得很懵:人贩子贩个人还得过层层关卡呢,而他们连关卡都不用过。

    即便他们一个是楚王,一个是楚君,可我是梁国人啊!

    楚王转眼揭过此事,道:“宸儿,你方才走得急,寡人有一事还未来得及问你。”他一边说,一边从面前的书案上拿起一册奏疏递给身旁的宫人,由那名宫人呈送给慕星湖,“你且看看。”

    慕星湖翻阅奏疏时,楚王屏退左右。我不知该走该留,看看慕星湖,他不睬我,看看楚王,他也不睬我,两人皆视我如无物。

    他们自然不是当真忘记了我的存在,而是默认了我的存在。

    我端正坐好,低眉敛目,表面平静,内心却惊讶不已:楚王连身边近侍都回避,可见接下来要商量的事,十分机密紧要。即使他再信任东临君,可毕竟是第一次见我,何况军政之事,向来避忌女子干预,这委实不合常理。

    慕星湖丝毫未觉不妥,自顾自翻看奏疏,看罢,议道:“可先召他回都。”

    楚王沉声道:“寡人亦有此意,可越国不比其他小国,根深业大,如今新破,不肯臣服、心怀不轨之人众矣,若无能人震慑,只怕要出乱子。”

    “只须堤防无央,余者难成气候。”慕星湖放下奏疏,抬头盱视楚王,目光坚定,态度果决,“依我之见,将无央调往胤城或卫城,更为稳妥。一来可向天下彰显大王之器量,二来可切断他与越国余孽之联络,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楚王托腮沉思,过得片晌,又问:“仇敏呢?”

    慕星湖反问道:“大王为何任用仇敏?”

    楚王目光扫向东面,眸中闪过冷冽寒光:“萧亦城只提了这一条委任谏言,他如今手握重兵,远在安城,寡人岂能拂了他的颜面?此委任令一出,不知天下有多少人要在背后嚼舌根子,说我大楚无人可用,派个小女娃征战沙场!”

    慕星湖问道:“大王如何处置仇仲?”

    楚王道:“天下皆知我楚军乃仁义之师,军律严禁屠城,律法亦有规定,不得滥杀俘虏。仇仲丧我军威,尽失民心,依律刑以大辟,秋后处决。”

    “这也是萧亦城的谏言?”慕星湖追问道。

    楚王点了点头。

    慕星湖思索片时,道:“大王,我须会一会仇敏,兴许她果真有过人之处。何况,楚国并非没有女子从军之先河,屈姑威名赫赫,谁人不知?”

    楚王略感惊讶:“宸儿以为,萧亦城此举并无私心?”

    慕星湖颔首道:“正是。”

    楚王沉声道:“萧亦城连破齐、越两大国,功成名就,威盖寰宇,据传军中知他而不知寡人,哼!他若真知进退、肯放权,自是最好不过,可他若只是试探寡人呢?将安城交给一个小女娃,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

    “大王,萧亦城受人爱戴,犹如楚军之魂,若想削其权,定不可强取。”

    慕星湖直言不讳地道:“但仇敏很特别。仇仲依法当杀,可谁不知他是楚国的功臣?他一生戎马,战功彪炳,老来二子殒命武林,为国捐躯,可谓一门忠良。他若活着,加官进爵,倒也罢了。可他一旦身死,仇敏身为他的遗孤,在军中定会备受宽容与怜惜。依我之见,教她接管安城,分割萧亦城手上的部分兵权,看似玩笑,未必不当,至少比从都中调人稳妥。若她真有本事,可堪重用,大王可派一员心腹之将,随她上任,教导辅佐。”

    楚王听得微微颔首,凝重之色略减。

    慕星湖略作一顿,又道:“萧亦城深思熟虑,处处为大王考量,可见是真心想放权,并非试探作伪。大王可尽早使仇敏赴任,召萧亦城回都。”

    我暗想:慕星湖难道有什么把柄捏在萧亦城手里,如何处处替他说话?

    楚王虽仍拧着眉头,但目光已稍许温和。

    慕星湖若无其事地提了一句:“若我记得不错,魏老将军应是下月初六十寿诞,正逢楚国大破越国,何不请他回都同庆?”

    楚王闻言,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悠悠叹了口气:“宸儿言之有理。多年不见嘲风老弟,寡人亦甚思念。”

    说话间,宫人通报道:“大王,骁尧复命求见。”

    我攥紧拳头,紧张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盯着门外,眼珠不错。

    楚王道:“准。”

    宫人领命,未久,骁尧躬身入内,跪拜叩首,禀道:“大王,越国罪臣黎砚确在太子府里,我已将其缉拿。”

    楚王问道:“是生是死?”

    骁尧道:“伤势颇重,一息尚存。”

    我呼吸一窒,心脏骤然缩紧,慕星湖忽插言道:“大王,我有一事相求。”

    楚王道:“但说无妨。”

    慕星湖道:“武林城亡十七万人,杀业太重,阴魂不散,盘踞郢都之上,有妨国运,更妨大王阳寿。黎砚为武林人,须以他来行祭,方可化解,故请大王将他交予我。”

    我不由皱眉,暗忖:慕星湖不傻,楚王更不傻,慕星湖怎么就找了这么个荒谬的理由来糊弄楚王?

    哪知楚王竟打了个寒颤,眸色一凛,倾了身子,问道:“有这等事?”

    慕星湖正儿八经地道:“受浊气影响,紫薇帝星式弱,不可轻忽。”

    楚王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环顾四下,神色疑中带慌:“怪道寡人近日总觉被谁盯着,时不时气都喘不顺。这帮贱种,死了还不消停……”

    楚王说着,似是觉冷,将衣领紧了紧:“此事要尽快办,越快越好。”

    慕星湖道:“是。”

    楚王稍放下心,略一沉吟,道:“黄夔的奏疏里提过此人,寡人还有印象。此人罪不容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处以腐刑,贬为奴籍,再遣送你府。”

    我闻言骇然,耳中震荡着“处以腐刑,贬为奴籍”八个字,心胆俱裂。

    骁尧迟疑地道:“大王……”

    楚王道:“骁卿直说无妨。”

    骁尧道:“黎砚受伤极重,无所谓腐不腐,能否活过今晚且未可知。”

    慕星湖道:“大王,依我之见,可处墨刑,贬为奴籍。”

    楚王皱眉道:“墨刑?太轻了罢?”

    慕星湖道:“他若亡故,不利行祭。”

    楚王再无犹豫:“你酌情处理罢。”

    慕星湖道:“是。”

    楚王又唤来近侍,道:“传寡人口谕,太子行止轻佻失当,即日起闭门思过三日。”

    吩咐毕,楚王揉了揉眉心,似有倦意,慕星湖当即告退。

    出了楚王寝宫,慕星湖问骁尧:“骁首领,我可否去看看黎砚?”

    骁尧道:“东临君请便,我便不去了。”说罢,转身而去。

    待他走远,慕星湖低头看着我,柔声道:“莫离,我教太叔乙先送你回紫府,我稍后便回,囚牢重地,你不宜前往。”

    “那墨刑……”我咬着嘴唇,“你……”

    慕星湖宽言道:“傻瓜,骁首领不跟来是什么意思呢?我会‘酌情’。”

    见我犹自凝立不动,慕星湖轻叹一声,轻轻按住我的肩膀,声音温柔又坚定:“莫离,回家等我,好么?”

    千万疑问结在心间,千万言语哽在喉头,我垂下头,低声道了句“好”。

    行至永春门外,慕星湖对太叔乙交代了几句,便即自去。

    我和太叔乙回到紫府时,姬深、何晏、梁泓仍在等候。

    太叔乙道:“主上吩咐,诸位请先休息,不必等他。”何晏和梁泓当下告退。

    待二人走了,姬深看向我,目光灼灼:“你是什么人?”

    “我——”

    我刚开口,太叔乙便挡在我身前,抗住姬深迫人的目光:“姬公,她的身份来历,日后主上自会告知于你。今日太晚了,教她歇息罢。”

    姬深冷笑道:“我是主公的叔父,难道还过问不得他的事了?他把随便什么人带回府里,我还不能问一句了?太叔乙,瀛洲我管不着,在这府里,好歹还是我说了算。”

    太叔乙毫不相让地道:“主上令我好生照看她,她现下实已累了,需要休息。姬公如要传唤她,且待主公回来罢。我也是奉命行事,望姬公行个方便,莫要为难我。”

    太叔乙说罢,又对我道,“随我来。”

    我跟在太叔乙身后,出了议事堂,一路向东,走了两刻,方行至东面一处僻静的院落。

    推门而入,一大片菜园映入眼帘,菜园之后,是一幢两间开的木屋,里间一床一几,外间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把七弦古琴,古琴之侧,摆放着一只青铜香炉,袅袅白烟,萦绕不去,仿佛主人未曾离开。

    这场景何其熟悉,我不由问道:“这是哪里?”

    “此为东院疏园,乃主上的居室,主上不在时,亦日日有侍童来打扫。”太叔乙道,“你先在此稍歇,我去接应主上。”

    我点点头,到方桌旁坐下,道:“太叔乙,方才多谢你。”

    太叔乙难得正经地道:“小姑娘,紫府不比匡庐山,你要长点心眼。”

    我轻声道:“我知道了。”

    太叔乙再未多言,径自离开。

    昏暗的烛光中,淡淡的香气丝丝缕缕飘入鼻端,我伸出一根指头,在七弦琴上戳出了一串不成调的音节,在寂静的夜晚,听来格外扎耳。

    我垂下头,怔忡失神,徒然睁着眼睛,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好像要思考的问题太多,脑袋干脆选择放弃,你乱你的,我躺我的。

    直到身后传来“咯吱”一声,我才回神,飞快地回过头,望向门口。

    慕星湖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凝视着我,浅褐色的眸子映着深橘色的烛光,温暖如春日阳光,缱绻柔情,浓得化散不开:“莫离,我回来了。”

    “黎砚……”

    “我把他带回来了。”

    我痴痴傻傻地扯出一个笑脸,他的身影在水雾中变得模糊:“星湖……”

    “哭什么?”慕星湖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用手抹去我的眼泪,“他就在旁边的院子里,走罢,去看看罢。”

    我舒了口气,喜笑颜开地直点头。

    疏园左侧的院子,名为“狭园”。虽名曰“狭”,实际比疏园还要大许多,主屋三间开,两排侧屋,膳房、药房、书房、前院、后院一应俱全。

    狭园主屋前,站着数人,除太叔乙、梁潜、刑钺三人外,还有一位身量矮小、面目慈和的白发老者,老者身后跟着一名小童,那小童怀里抱着一个大药箱。

    慕星湖走上前,问道:“谷老先生,黎砚情形如何?”

    老者道:“我已为他施针用药,今日是危险期,若能熬过,便可缓愈,只是……”

    我问道:“只是什么?”

    老者看向我,叹道:“那孩子全无求生意念,能否醒来,还很难说。”

    “我……”我正想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他”,又意识到梁潜、刑钺等人还在,便不说话了。

    慕星湖使梁潜、刑钺二人退下,道:“莫离,你留下照顾黎砚,一切听从谷老先生安排。”说罢,与太叔乙一同离开。

    老者道:“莫离姑娘,老朽名唤谷芳,字春来。”

    我躬身一礼:“谷老先生好。”

    谷芳回以一礼,试探地问:“你认得那孩子?”

    我心中一凛:慕星湖支走梁刑二人,才使我留下照管,应是不想太多人将我和黎砚联系在一起。况且楚越水火不容,他身为楚人,身边公然带着个越国女子,总是不妥。我的真实身份,还是隐瞒为好。

    一念及此,我半真半伪地道:“见过,不熟,勉强算是认得。”

    “如此也好。”谷芳舒了口气,弯腰从小童抱着的大药箱中翻出两大盒药膏,“那便由你为他上药,此药全身都涂。”我接过药膏,谷芳又找出一小盒药膏给我:“阳|根、魄门处单用此药。”

    我求解道:“‘阳|根’和‘魄门’指哪里?”

    谷芳愣了一下,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口。

    那小童瘪嘴道:“就是撒尿和拉屎的地方。”

    谷芳不禁莞尔,旋即郑重地道:“上药倒在其次,这些药膏只有镇痛之效,可稍减轻他的痛楚。你既认得他,便多同他说说话,他实在太可怜了,唉……”

    我绷直背脊,放缓气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谷老先生可否详尽与我说说他的伤势?”

    谷芳长叹一声:“他身上各处都有刀割、鞭笞、烙烫之伤,但不致命。重伤有三处,一在腹,腹部遭受钝器重击,致使多处器脏受损;二在眼,眼睛因受长时烟熏,几乎失明;三在阴,他那处遭受残忍折磨,已不中用了。”

    我沉默良久,一字一字,缓慢而艰难地道:“多谢相告,我这便进去为他上药了。”

    谷芳道:“老朽暂居偏房,如有异常,可随时唤我。”

    我木然点了点头,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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