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时、意阑珊,误把云作帆。闲梦远、故国正春好,满城飞絮飘似雪。燕子夕阳里,莺啼芳菲处。”

    “风烟楼前,玉兰翠柏相映,这世间再无二致的景色。”

    我仍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个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子,曾如是说起这座城。

    曲如故,言犹在。而如今,过往种种,皆埋葬于诗卷中。

    梦蛇山上,曾看武林湖如桃花般妖艳,而今近看着在这被战火舔过的废墟中,那一片粉色的血湖,便像是通往地狱的门,正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吞噬一切鲜活的生命。

    我闭上眼,苦涩地道:“将军,你带我来武林湖边做什么?”

    那少将军不答我的话,指着对岸一处被烧得破败焦黑的府邸,道:“我爹是武林城城主,城主相当于华夏的刺史暨守将,但权力更大,可以任免本城城主以下任意官职,可以全权掌控本城军队。那里便是城主府,我的家,我从小生活的地方。”

    我不大理解他的心思,前一刻还对我要打要杀,下一刻便对我闲忆往事。不懂便不说,不说便不错,我识相地保持沉默,听他道来。

    “我爹年轻时,从都城带兵赴任武林,在武林认识了我娘,后来安家于此。他们成亲后的第一年,我娘生下了一个女婴,可那女婴生来便是死胎。死胎乃灭种绝姓的大不详之兆,饶是如此,我爹仍力排众议,给那女婴取了名,正式列入族谱。此事颇令我娘遭人非议,过了四年,我娘又生下我,闲言碎语才消停了。可我娘一直忘不了那个女孩,她总是梦到她。八年后,我爹收养了尚在襁褓中的芸儿,盼芸儿能慰我娘的思女之苦。可我娘还是梦到她。我娘说,她的梦是连贯的,从未间断。我娘说,在她的梦里,她健康地活着,长大,读书,婚配。我娘说,她很淘气,喜欢捉弄人,她也很聪明,读书读得很好。我娘总是说起她,为她笑,为她哭,为她担心,为她挂念。她虽然没在这世上活过一日,可我娘给她的关心半点不比给我和芸儿的少,连我也知晓了她的许多‘事迹’。”

    他悠悠望向将军府的方向,自我见到他以来,第一次从他身上没有感觉到丝毫戾气:“就好像,她好端端地生活在这世界的某处,只是与我们不在一起。”

    “许是习惯了她存在于意念中,我常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有个活生生的‘阿姐’。就好像,她有朝一日会从远处回到家里,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好像,她从来不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转头眄望着我,眸子里又流露出那种莫可名状的复杂而怪异的情绪:“我爹是都城人,我家的姓氏在武林不多见。我爹又给那死胎取了名,此事当年传得沸沸扬扬,武林同姓之族,便有与那死胎重名的,也都怕沾上晦气改了名。所以,我很肯定,武林城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起那个名。”

    片晌过后,他取下头盔、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而年轻的面庞。

    我算了下,他应当只有二十岁,以华夏的冠礼来说,才刚成年。

    他手下的越国士兵大多是中分短发的发型,他却蓄着长发,但长度比起我在梁、晋、楚所见的成年男子仍短一截,半长不长,像是中途才蓄起的。

    他的头发拢至脑后随意扎成马尾辫,因长时间压在头盔里,油腻腻、乱糟糟的,应有很长一段日子未打理过了。

    他面相阴柔浓艳,五官精致绝伦,皮肤白皙细腻如无暇的白瓷,面部线条柔滑,几无棱角,眉形细长如柳,唇色浅粉如樱,凤眸狭长、眼梢扬起,予人又冷又媚之感,男生女相,竟比女子更为美艳。

    他戴着鬼头獠牙面具时,我尚不觉如何,他摘下面具后,却令我产生了一丝迷惑,一时无法将这样一张美丽的脸孔和那狠毒残酷人性泯灭的地狱罗煞联系到一起。

    我差点伸出手去撕他的脸皮,以为他也贴着一张人皮|面具。

    “你可知我姓甚名谁?”

    他唇角扬起,笑着问我,可眼神却很冷,仿佛只要我答错一个字,他立时便会将我碎尸万段。

    我收摄心神,谨慎地回道:“不知,我从没见过将军。”

    他笑意更浓,艳若春桃,眼神更冷,严如寒霜:“我名唤‘黎砚’,黎民百姓的‘黎’,笔墨纸砚的‘砚’。”

    我骇然瞪大双目,背脊窜过一股寒流,怔愣愣地往后退了两步,不知所措。

    他攥住我的领口,又将我提到他面前,眼珠一错不错地紧盯着我,一字字道:“我那一出生便死了的‘阿姐’,正是唤作‘黎墨’。”

    恐惧吞没了我,令我不住颤抖,牙关打战,说不出话。

    黎砚冷然道:“你还真是胆大包天,扯谎竟扯到了我家。怎么,你还要我唤你一声‘阿姐’么?嗯?黎、墨?”

    我辩解道:“将军,我真的名唤‘黎墨’,我记性不大好,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黎砚、黎砚、黎砚……”我口里不住念着“黎砚”两个字,灵光乍现,脱口而出:“多多!”

    话一出口,我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惧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本能反馈给我,我确有个弟弟,大名“黎砚”,小名“多多”,可怎么会是他?

    我尖叫起来:“不是你!”心下酸楚难当,又道:“多多是个好孩子……”

    黎砚眉头紧皱,倏然松开我,拔出腰间长剑,直抵我眉心,冷冰冰地道:“不要试图以装疯卖傻蒙混过关,我没那么好糊弄。说,你为何要拿‘黎墨’这个名字扯谎?你还知道我家的什么事?你有什么目的?”

    我在脑中检索“黎砚”二字,很熟悉,熟悉得存储记忆的细胞好似都在发热,迫不及待地狂奔向我,我也迫不及待地狂奔向它。可在相逢的那刻,我们之间陡然竖起一道厚厚的墙,它在那头,我在这头,不能相见。

    我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原先只是猜想,此刻却是肯定:我的失忆绝非偶然,甚至是一场蓄意的“谋害”。

    我企图与那个阻挠我的“东西”对抗,许是我的“抗争”引起了它的“保护机制”,猝不及防地,我眼前一黑,毫无先兆地,我昏倒过去。

    我连一丁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还手的余力。

    我只确定一件事:那个“东西”,远远超越了我的认知范畴。

    “妈妈,这是谁呀?”我看着面前皱巴巴的小婴儿,好奇地问道。

    “墨儿,他是你弟弟呀!”一个憔悴的女人躺在病床上,疲弱无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笑容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我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那个小婴儿,嫌弃地道:“哦,可是他怎么这么丑呀,手跟鸡爪一样。”

    女人忍俊不禁地道:“等他长大后就和你一样好看了!”

    我喜滋滋地道:“那还差不多,我可不想要一个丑八怪弟弟!”

    女人微微一笑:“爸爸给他起了大名,叫黎砚。你来给他起小名吧!”

    我偏着头想了想,道:“他的小名就叫‘多多’吧!”

    我在一阵颠簸中清醒过来,正午烈日当空,才睁眼,便被刺得又闭上眼。

    我回忆着方才的梦,我不知它是我的记忆碎片,还是我的意识投射,或者是“谁”编出来给我看的,以此麻痹我对真相的求索,我觉得什么都有可能。

    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都是报复性和泄愤性的怀疑,怀疑天,怀疑地,怀疑人生,怀疑世界,怀疑一切。

    独独不怀疑,“黎砚”是我的弟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

    既然那个“东西”阻拦我去追寻“黎砚”,那么也变相地说明了,“黎砚”是它想要掩盖的,而它想要掩盖的,或许就是我的“真实”。

    我想着“黎砚”,忽地惊坐而起:这时已过正午,我在哪?那个黎砚又在哪?

    我张皇四顾,却见自己坐在一辆车中,旁边放着三尊与人平躺下一般长短宽窄的船型棺材,两大一小。

    我又见车子前后都有黎砚手下的骑兵,队伍正朝东而行,知黎砚并未抛下我或杀死我,我松了口气,问旁边的人:“你们少将军呢?”

    那名骑兵冷哼一声,对我心怀敌意,不予理睬。

    我便缄口不言,默坐车上。队伍行至一处山崖下停驻,黎砚策马驶来,未着盔甲,披麻戴孝,见我醒了,冷冷地道:“下车。”

    我依言下了车,便有六名士兵两两成组,抬了三尊棺材往山崖上行去。黎砚在前引路,我想了想,紧跟上去,追上黎砚。

    黎砚见我跟来,脚步一顿,道:“滚开。”

    我死乞白赖地道:“我们的事还没弄清白呢,你让我滚哪去?”

    黎砚没好脸色地道:“我去葬我父母和妹妹,你跟来干什么?”

    “将军,你不觉得整个事件巧合得过分么?”我迟疑道,“说不定,他们……也是我的父母和妹妹。”

    黎砚眉宇间闪过愠色,手按在剑上,在他拔出剑前,我先道:“你难道没有过一丝怀疑么?没有的话,你为什么带着我?”

    黎砚瞥了棺材一眼,不知所思,良晌,缓缓地放下手,冷然道:“跟着可以,闭上嘴,不要说一个字。”

    我点点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行至半坡一处隐秘的石壁前,黎砚打开机关,石壁上遂出现一条通道,应是通往墓穴的路。

    这条通道半是天然,半是人工打凿,隐隐有光透进。行出一段路,前方突然大亮,眼睛由于长时间处于黑暗中未及适应,不觉前方有异,我仍朝前走去,后领猛然被人拽住,再走不动。

    待过片刻,我才看到前方竟是万丈悬崖,悬崖下一条湍急河流奔驰,不知驶向何方。

    我见状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惊呼出声。

    黎砚松开手,皱着眉头睨了我一眼,道:“往后去。”

    我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若不是黎砚及时拉住我,我恐怕便失足掉下悬崖了。我夹着尾巴缩到后面,小声道:“多谢。”

    黎砚没理会我,将铁索一头绑在洞中的石柱上,一头缠在自己腰上,亲自扛着棺材,悬空嵌进悬崖壁上。

    华夏族重视葬礼,认为“死”同“生”一样重要,死后当入土为安,还归大地,顺应天道。贵族往往还会大修陵寝,陪葬颇丰,以保障死后的“生活品质”和“社会地位”。

    古越族的葬礼显然从核心理念和丧葬形式上皆与华夏族大为不同。

    尊贵如一城之主,死后也不过是一人一棺、悬于天地之间。

    从根本上来讲,华夏族与古越族对待“死亡”的态度便是截然不同的。

    华夏族是含蓄而浓情的,古越族是直接而平淡的。

    华夏族忌讳直言“死”字,且有严格的守孝礼仪。

    甚而不同阶层的人的死亡在正式场合用的词汇都有分别,不同辈分、不同关系的人对死者死亡的称法也有分别。

    譬如正统周礼中,帝王死亡用“崩”,皇族死亡用“薨”,贵族死亡用“卒”,称长辈死亡用“逝世”,称晚辈死亡用“下世”等等。礼仪更不必说。

    显见,古越族并不忌讳直言死亡,这一点从黎砚的言谈中便观察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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