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呢?我努力地去想。
想啊想啊,我涣散的意识便聚拢到了一起,昏聩的神志也恢复了一丝丝清明。
蓦然间,我想起很多事。
“连个枪都扛不动,拿来!”
“看你瘦成啥样了,来,多吃点饭!”
“掉队就跟不上了,走,莫停下。”
“我离家的时候,他才半岁,抱得放不下手,等我回去,他都能满地乱跑了罢,哈哈!”
“建功立业啥的没想过,就想教他们娘俩个能过上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
“莫瞎跑,跟在我身后!”
我想了起来。
这双熟悉的眼睛的主人,是那个帮我扛过枪、给我送过饭、跟我谈过心的,像大哥一样照顾我的,在危急关头让我跟在他身后的——同袍战友。
见我定定地望向他,尚荣别开了眼,不再看我。
我看到,他被绑在木桩上,被剐得全身除了脸再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尚荣面色如纸,奄奄地吊着一口气,艰难地喘息着,痛苦不堪。
我本已麻木的心遽然大痛。
我下意识地想要做些什么时,手指不意触碰到悬在腰间的断月,登时浑身一个激灵。
那戴面具的人一直将我拴在自己身旁,他们收缴众俘虏的兵器装备时,不慎将我漏了。若不是方才那一下不小心摸到断月,连我自己都浑然未觉。
我悄悄地探视四周,心念如飞,思索对策。
此时,东方露白,天已微亮。我这才看清楚,原来那支骑兵部队统共不过二三百人,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校场各处关口,布控并不严密。
只是昨夜天色晦暗,他们熟悉地形,而楚军部队又因受了惊吓而溃散,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他们才能以小博大,俘虏了十倍于己方的人马。
夜里那些士兵拿俘虏当靶子,羽箭散落不少。我注意到,我脚下恰好便有一支,只要稍往后退一些便能拾到。
机会稍纵即逝,我没有犹豫,迅速蹲下身,捡起那支箭,拉弦搭箭,弓如满月,全部动作一气呵成,流畅无比,仅用了三秒钟。
“都住手,否则我射死你们的少将军!”
我用箭指着距我不足十步的男子,他乌青的盔甲和狰狞的面具上沾满鲜血,立在那里,便宛若从地狱走来的罗煞。
这个距离,他绝对躲不过我的箭,除非我罢手或射偏,不然没人可以救他。
他们当然不敢赌我射不中他的喉咙,判清形势后,纷纷无奈停手,一双双眼睛皆错愕又恼恨地钉在我身上。
“你是女人?”那位少将军略抬高声音,颇为惊讶,“楚军中居然有女人?”
我不知他从何判断而出,也许是我略显尖细的声音,也许是我已复平滑的脖颈,也许兼而有之。可见,他是个擅长观察、眼光敏锐的人。但眼下察觉与否,都已没有意义。
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直视着那少将军的眸子,跟他谈判道:“你把还能走的俘虏全放了,我就放下箭。”
那少将军亦紧紧盯着我,眸光浸着阴狠毒辣,犹如对我行刑一般。
他身旁的副官叫道:“你别乱动!若伤了少将军,我等必让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我笑了笑,心无波澜,平静地道,“强|奸、分尸、烹煮,还是活剐?昨夜之前,你拿这些吓唬我,我真的会很害怕。现在?呵呵,我难道见得还少了?”
这一回,我却不是故作平静。
我从来都小心翼翼地求生、拼尽全力地活着。可这一刻,我却觉得,在这修罗地狱中,死亡反倒是最温柔的归宿。
“你——”
那少将军抬了抬手,示意其副官不必多言。
我与那少将军对视,全然无惧他凶悍的眼神,他能威胁我的,不过是痛楚和死亡,可我若不怕,他便威胁不到我。
“我数三下,数完了我就放箭,三、二——”
“放人。”
两方对峙,一方不怕,怕的便是另一方。
众士兵得令,依言将活着的百来个俘虏松绑放开。
那少将军嗤笑道:“放了又如何?你以为,他们能逃多远?”
我镇定地回道:“能逃多远是多远,直到我无力举起手中的弓箭。”又大声喊道:“校场的门在北面,城门在西面,我坚持不了多久,快跑!”
我站在这里,将弓箭对准同胞,去帮助仇敌逃命。
我不知道我的行为算什么。可此刻,我想不了太多,也无力去分辨。
也许是我糊涂,大义小恩不分,目无国家,立场不坚。
我只知道,“屠杀”这件事是错的,既然是错的,就应该立刻中止,而不是任由你杀我、我杀你,永无休止地错下去。
楚军俘虏们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争相往北面校场门处跑去。
尚荣忽然颤声道:“跑了……她……怎么……办……”
他的视线在我和逃走的人间徘徊,尔后低声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军歌在校场上低沉响起,有人听到,转身回来,有人犹豫,迟疑不决,有人顾望,逃离而去。
渐次有人回来,站到了我身后的高台下,与尚荣合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回来的人越来越多,竟有二十来人,他们在我身后站成一支队伍,纵然人少势弱、手无寸铁,仍毫不畏惧地与敌人对阵,嘹亮地唱响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与子偕行。
军歌激荡在胸,我竟然有几分感动。
原来同胞可以相残,原来仇敌可以偕行。
抛开国仇家恨,我们都只是一个“人”。
一刻,两刻,三刻,我端举的手臂,终是酸软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用最后的力气,调转箭头方向,将那支箭射进了尚荣的心脏中,一箭毙命。
尚荣望着我,感激地一笑,就此阖上双目。
一放下弓,立时便有人冲过来制住我,大力摁着我跪在地上,将我双手反剪扭到身后。
那少将军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在我脸上摸了半晌,找到人皮|面具的接缝,将之撕了下来,端量着我,指腹摩挲着我的脸蛋:“都说楚国出美人,果然不假。”
他回过头,问众士兵:“你们想不想尝尝楚国女人的滋味?”
“想!怎么不想?”
“想把楚国女人全干一遍!就当着楚国男人的面!气得他们哇哇叫,哈哈!”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嘻哈笑闹,像看着一件“战利品”似地看着我,眼神里掺杂着恶意与快意,透过我意淫着虚妄的“胜利”。
好像将我这个“楚国女人”骑在胯|下,就是将整个楚国压在了身下。
我只觉得,他们可笑又可悲。
那少将军冷眼盯着我:“听到了么?我的手下都很期待呢!”
他手上猛地用力,使劲捏住我的脸颊,板着我的脸面向祭台,眸子里激射着强烈的恨意,齿关啮噬着道:“那是我的爹娘和妹妹。我那可怜的幺妹才十二岁,你看看,好好看看你们楚国人是怎么对待她的!她承受的痛楚和羞辱,我要让你百倍千倍地偿还!”
我涩声道:“将军,我是越国人,我是武林人。”
他尖利地笑了起来,怒瞪着我:“武林人?你是武林人,为何要帮楚国的狗杂碎?你看不到武林发生了什么事么?武林被屠城了,被屠城了啊!”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众士兵:“我,我们的亲人,全都被杀了,我们的家园,全都被毁了!”
两行热泪滚落,我低泣道:“将军,我的亲人也被杀了,我的家园也被毁了。可是,屠杀这件事,是错的,不该再错下去……”
他站起身,提着我的后领将我拖到祭台前,掀开盖住少女尸体的披风,将我的脸凑到尸体跟前,近得我的鼻子和嘴巴都挨到了尸体。
“你跟我说对错?你看看她,你告诉我,她算什么?”那少将军嘶声怒吼,将我的脸又转向他,“你说,她算什么?算活该么?”
我颤抖着,说不出半个字。
我可以宽恕,但我没法替他宽恕。
那少将军松开手,将我重重地扔回地上。
我凄然道:“我被拐到了梁国,历经千难万险走到了楚国,因为打仗形势太乱,便易容混进了楚军中……将军,我真的是越国武林人,我没有骗你,我也只是想回家,找我的亲人……”
他将我推倒在地,跨坐在我身上,冷厉而决绝地道:“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可你既然选择帮楚国的狗杂碎,那就跟他们一起去死罢,你不配做一个武林人。”说罢,他便伸手来撕扯我的衣裳。
留下的俘虏们见状,有人想冲上高台来救我,有人又质疑道:“可是她是……”
士兵们围过去将俘虏们拦下,两拨人马起了冲突,但俘虏们很快又被制伏。
我知今日必死无疑,索性闭上眼睛,临死之前,交代后事:“将军,我名唤‘黎墨’,黎民百姓的‘黎’,笔墨纸砚的‘墨’,大约二十四岁,其他的事我不大记得了。将军,如果你认得我的亲人,还请你发发善心,我死之后,将我的尸身送回他们身边,跟他们安置在一起。”
我感觉到他因为我的话而动作顿住,过得半晌,方道:“你再说一次?”
我听他语调异常,似有些古怪,疑惑地睁开眼,抬眸凝望向他,一字一字、清晰明了地道:“将军,我名唤‘黎墨’——”
话未说完,他又道:“你再说一次。”
我遂重述了一遍,又惊又疑又激动地道:“你难道……当真认得我的亲人?”
他从我身上起来,低下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言不发,眸子里交织着缕缕令人捉摸不透的复杂而怪异的情绪。
他这般看了我良晌,倏地抄手抓住我的领口,将我拎起,转眸对他的副官道:“万力,清点物资,每人备五日口粮随身携带,其余存放老地方。将遗体敛入船棺带着上路,正午东门集结,不得有误。”
万力道:“是,少将军!”又问:“俘虏怎么处置?”
他微一顿,道:“处死。”
安顿已毕,那少将军拎着我快步走下高台,将我甩到马背上,随即也上了马,一夹马腹,驶出校场,往城西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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