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怎的又赖在帐子里?”一个圆脸阔鼻胡子拉碴的楚兵掀开军帐,手上端着一碗饭,尚冒着热气,“饭也不晓得吃,还得老子给你端过来!”
见我病怏怏地缩在被窝里,他不由拧起眉头,将手中的饭菜“咚”的一下放在我旁边,没好气地道:“快起来吃!也不看看外面都成啥样了,活人连死尸都吃,趁有的吃还不赶紧吃饱些!我跟你说,你要是倒下去起不来了,可没人来抬你,到时候将军命人把你往野地里一扔,那伙越贼就会跟野狼似的一拥而上分吃了你!莫说我吓唬你,你得自己打起精神来!切莫掉队!”
此人名唤“尚荣”,与“我”同编一伍,我们所在一队属于作战部队。
全队十伍,枪、盾、弓兵各三伍,仆役一伍,由一名五十夫长统领,行于大队侧翼。因是作战部队,吃住优先,平日里也无须干甚重活、粗活,非战之时,算是最轻松的一支编队。
尚荣与“我”皆隶属枪兵伍,他是“我”的好友,对“我”很是照顾。我生了“病”,旁人避之不及,唯有他仍与我亲近。我扛不动枪时,他二话不说替我扛,我走不动路时,他抓起我的胳膊拖着我走,像今日这样的送饭之举,也有过多次。
亦因此,他是我现下最畏惧的人。
见他进来,我不禁蜷起身子,将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了大半张脸。
我混入楚军中已有十数日,小树趁夜来过四五回,给我补药以及洗护人皮|面具,顺道还给我挑了脚上磨出的血泡并上了药。
只是今次已过三日,他却还没来,我脖子上伪作喉结的肿块已全消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也不大服帖了,有些地方打起了皱,并且散发出一股子腥臭味。
尚荣眉头大皱,粗声粗气地道:“这般天气,你盖得密不透风,也不怕闷死!”他掀了我的被子,伸手至我额头上摸了一把,怪道:“也不烧呀,怎的这许多时日还不见好?”
他收回手,忽而鼻子一耸,嗅到味道,登时龇牙咧嘴地道:“你脸上怎的这么臭?莫不是发疹子了?给我瞧瞧!”
我连忙摆了摆手,不让他动,作势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颤巍巍地坐起身,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两声,勉强算是回应了他。
尚荣见状,摇头叹了口气,放软语气,道:“赶快吃饭罢,吃完抓紧睡上片刻。这段路是平地,好走,今夜若不下雨,多半还要继续赶路!”
我点点头,端过饭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尚荣蹬掉靴子,一头倒在铺盖上睡过去,过了一会儿,喃喃道:“你小子最近越来越奇怪了,活像变了个人似的,害个病还能把魂都害没了?”
我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失手打碎了碗,正不知该作何反应时,却听旁边传来鼾声,侧头去看,原来尚荣已经睡了,鼻息如雷。不知方才是否在说梦话?
我松了口气,放下碗筷,侧身躺下,阖眼休憩。
后勤部队虽不比前线部队面临的危险大,但其艰辛亦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受限于交通工具和道路条件,行军运送粮草是一项异常艰巨的任务。粮草从后方运达前线,经过一路人吃马喂的消耗,能剩下三分之一都已算超高效率运送。
如今楚国大军深入越国腹地,供给线拉得极长,对后勤的考验极大。为了能完成严苛的任务,后勤部队的将士们几乎是在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路。
所以,睡觉的时间是格外宝贵的,即使不困,我也不愿浪费一分一秒。
迷糊之中,忽觉有人进帐,我陡然睁开眼看了过去。
小树如先前那般,先往尚荣鼻中喷了点药水,待他昏睡不醒,方走到我跟前,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姑姑,我来给你换药。”
我“嗯”了一声,待他撕下面具,忙去洗了把脸,洗罢问道:“按说昨日就该来了,有事绊住了么?”
小树边修复面具边道:“我稍走远了些去探消息。”
我顺口问道:“有武林城的消息么?”
小树手下的动作有一霎的停顿,道:“还没有。”
我未觉有异,躺倒在铺盖上,道:“今晚可能还要赶路,我先眯会儿。”
小树道声“好”,修复完面具,贴于我脸上,又脱下我的鞋子、挽起我的裤腿,我便知他又要来给我料理脚上的血泡以及按摩小腿了。
行军艰苦,这些日子以来,我脚上磨得满是血泡,小腿也时常处于肿胀酸痛的状态中。
起初我是自己挤破血泡,随意擦洗了事。小树第一次要帮我挑血泡上药时,我很是不安,不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将自己混着汗水、泥渍、血污的又脏又臭的脚丫子祭出去让他人服侍,直对他说,我自己来便可。
小树丝毫不以为意,只说:“倘若处理不妥导致溃破,不能走路,会很麻烦,还是我来罢。”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识破我的心思,又说:“姑姑,你不必过意不去,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趁我犹豫的功夫,他已按住我的腿脚清理起创口来。
凡此数回,我便也接受了这项“服务”,甚至有些享受。
小树给我上了药后,又来给我揉腿,我舒服地长呼了口气。
小树轻声道:“姑姑,你受苦了。”
我好笑地道:“这算什么苦头?有吃有喝有住,我只需要走路就行,这也喊苦,岂不矫情?”想起一事,又正色道:“是了,我感觉尚荣有些怀疑我了,还有多少日子能到武林城?”
小树似是走了个神,抹药的手一抖,使岔了劲,摁得我伤口生疼,我痛得倒吸一口气,小树慌忙道:“姑姑,对不住,弄疼你了。”
我皱眉道:“怎么了?你有心事?”
小树矢口否认:“没,没有。”
我“哦”了一声,将信将疑间,小树忽抬头望向我,问道:“姑姑,你非要去武林城么?你有没有想过,武林城可能……守不住了?”
“唉,我怎会不知利害呢?古蔑、琅琊都已为楚军所破,越国人心已散,人人自危。除非发生奇迹,否则武林城是一定守不住的,越国江山易主几乎已成定局,我还没有自不量力到想要螳臂当车阻挡天下大势。”
我摇头轻叹,“我只是想要找寻到并守护住我的家人,他们或许已经处在绝境中了,我回去了,说不定能给他们带来一线生机。即便我做不了什么,我也想见到他们,跟他们呆在一起。我做梦时梦到我爹对我说‘黎墨,回来’,哪怕是梦,我每回想起来,心里都会很难受……”
小树陷入沉默中,不再说话,闷声抹完药、揉罢腿,收回手去,道:“药上好了,姑姑,你好好休息罢,我这就走了。”
我颔首道:“嗯,万事小心。”
小树低声道:“姑姑也是。”
小树离开不多时,便狂风大作,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不期而至,稀里哗啦地下了一整夜。这一宿,不知为何,我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中忐忑难安,辗转反侧,一宿未眠。
进入越国境内,越往东行,气候愈发闷热。
明明正值盛春,可放眼望去,农田皆是一片荒芜,杂草疯长,丝毫没有耕作的迹象。
村落城镇多毁于烽燹,更是人踪绝灭、饿殍遍野,崩坏腐朽的气息弥漫于国境之内,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我听同队的士兵们议论过,越国因连着几年水患蝗灾导致收成不好,去年开年曾向盟友吴国借粮食和种子,吴国虽借了,却在种子中动了手脚,故而去年一年几乎是颗粒无收。
在一些灾情严重的地方,人若饿死了,马上就会被其他人分食干净,小孩子更是经常莫名失踪,最后连一根骨头都找不到。
越国情势危急之时,楚国则瞅准时机,高举“道义”大旗,发布檄文,具陈无氏罪状,谓其“天”理难容,于去年秋收之后,大规模举兵犯境,曰其替“天”行道,为苍生谋福祉。
楚国国力强盛,萧亦城又是当世名将,可谓国强、将强、兵强,是以楚军不到一年时间便势如破竹地直插越国心脏腹地。
但也正是因为越国的收成问题,楚国以压倒性优势对战越国,却无法以战养战,靠掠夺补充军队消耗,粮食供给基本全靠从本国千里迢迢地输送。
诸如此类的话听得越多,我便越焦虑,只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立刻就飞到武林城去。
转眼又过了七八日,尚荣对我的怀疑与日俱增,有次,他当面质问我是不是在装病,又严肃地跟我说,害怕没有用,在战场上装死也没有用,清理战场时仍会被敌方补刀杀死。
对此,我不置一辞、不置可否,装病到底,他虽起疑,但压根没往“掉包”这方面去想,只以为我存了逃跑的念头,多次给我作思想工作,劝我不要当逃兵。
是日晚,小树悄无声息地潜入营帐,低声唤道:“姑姑,姑姑,睡下了么?”
我近来心事重,睡眠极浅,闻言便醒了,亦低声道:“还没睡,怎么了?”
小树沉默着,不声不吭。我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焦躁:“到底怎么了?”
“姑姑……”小树只唤了声“姑姑”,便又钳口不言,周遭的空气如同凝固了般令人窒息,不祥之感骤然袭来。
我抓住小树的手,攥得紧紧的:“小树,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从我喉中发出的声音颤抖不已,透着强烈的恐惧和不安。
小树面露不忍之色,将空着的手覆在我手上,轻声道:“姑姑,咱们走罢。”
“是我被发现了么?尚荣好像并未对我的身份生疑。”我疑惑地问,见小树摇头,我又追问,“还是你有其他法子去武林城?”
小树摇头叹息:“眼下哪还有比跟着楚国军队更万全的法子?”
“既是如此,我为何要走?”我着了恼,甩开他的手,“眼看着就要到武林城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让我走?你设身处地想想,换作你历经万难将至目的地,你愿意掉头走么?”
小树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姑姑,我敢对老祖先发誓,我决计不会害你!”
我又急又怒,一把扣住小树瘦弱的肩膀:“小树,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若不肯说,从此以后就别再叫我‘姑姑’,我也不再见你!”
“姑姑,武林城……已经、已经……”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颤声道:“武林城……破了?”
小树默然点头。
我反反复复地消化着这个消息,也许因为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所以当最怕的事真实发生之后,比起先前的惴恐,此刻内心反而平静下来:再也不用满腹心事,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给自己画饼,结果已经如此,还能更坏么?
我又想:楚军号称“仁义之师”,不强夺民众一针一粟、不杀戮无辜民众亦是军中铁律,理应会善待百姓。武林城虽破,我依然有机会回家。
我镇定地道:“如你所说,眼下跟着楚国军队是最万全的法子,那么还是跟着这支部队罢。”
小树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心平气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过了片刻,方道:“你这么久不和人说话,终归不妥,现下情势混乱,走失一兵一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待过些时候,部队与楚国大军会合,重整行伍,到那时要想脱身便会困难许多——”
我没接他的话,却问道:“武林城被楚军攻陷,是多久前的事情?”
小树道:“有十多日了。”
我凝神细思:“算日子,那次,就是你说去远处探消息的那次,你是不是那时便已知晓武林城破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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