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多水,全境以楚江为首共六十二条江河,大小河流上万条,楚江亦是华夏第一大河,浊川次之。

    境内以云梦大泽为首的湖泊沼泽更是星罗棋布、数不胜数,云梦大泽水域面积约两百万公顷,比当世许多小国的国土面积都大。

    才入楚国四五日,就接连逢了三四场雨,霖雨所至,春水盈野,苍烟弥漫,迷雾难开。人行其间,委实可谓脚踏泥涂泽国、身登缥缈幻境。

    越往南走,气温越高,方过几日,厚衣裳就穿不住了,湿湿黏黏地贴在身上,一半是汗水,一半是湿气。

    这日,雨稍歇,天暂晴,春光澹宕,云水氤氲,我和小树来到位于楚国东北部的云梦城。云梦城与云梦泽虽皆名“云梦”,但二者一北一南,相去甚远,并不在一处。

    在城中找到落脚处后,我又到市场上打探调查行情。

    不知该说我是幸运还是不幸,因楚越之战愈趋激烈,楚国境内药材价格全线上涨,尤其土精等珍稀名贵药材,更是供不应求、水涨船高。

    梁国贸易政策较为封闭,对外交关系最好的邻居燕国贸易开放程度最高,对秦国有诸多限制、关税较高,对晋国的限制更严、关税更高,与其他不接壤的国家几乎没有直接贸易往来。

    而土精是梁国特产,燕、秦、晋以外的国家获取土精难度大、代价高,导致土精价格原本就居高不下,如今更有了些“奇货可居”之象。

    我挑出十株品相中等的小土精,价比三家,择出价高者而沽,一下子换到手二十多两现银。

    我又到通易行兑了二两银子的蚁鼻钱,走出通易行,在街边站了一阵。

    楚国是个特别的国家,繁荣富裕,张扬霸道。

    她是礼仪之邦、也是蛮夷之地。华夏人和蛮族人共同生活在这个国家,分享不同的文化和信仰,血肉交融,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楚国气质,敦厚而轻狂,优雅而浪漫。

    我偏头问小树:“小树,你觉得楚国人和晋国人看起来有什么不一样么?”

    小树道:“楚国人好像好看一些。”

    我问道:“哪里好看?”

    小树托腮想了片时,道:“说不上哪儿好看,可就是教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我昂首挺胸,作势甩了两下胳膊:“是不是像这般?”

    小树颔首道:“是!就是这般!”

    我笑道:“这就叫作‘走路带风’!”

    放眼望去,街上过往女子盘髻细腰、宽袖长裙,男子峨冠博袍、大袖曳地。

    楚国人制衣偏爱宽袖子,走起路来袖子翻飞,自有潇洒翩然之态。

    大袖子、长裙摆,显然美观性高于实用性。

    小树抿唇而笑,又道:“姑姑听没听过一句话,道是‘天下美人,尽出楚国’?”

    我闻言特意打量起行人中的年轻姑娘,观之莫不衣衫鲜艳,风姿绰约,即便相貌并不出众,亦是格外动人,看得片晌,叹道:“还真是呢!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楚国的潮湿气候给予了楚国女子细腻水润的皮肤,楚国的富强国力赋予了楚国女子温和从容的气度,而楚国文明的兼收并蓄、奔放宽容,又让楚国女子敢于追求美、展现美。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楚国确然是一片滋养美人的沃土。

    我回想自己一路走来之情状,灰头土脸、行色匆匆,不禁生出几许感慨。

    我喟叹道:“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小树未解其意,问道:“姑姑刚说什么?”

    我笑言道:“我刚在想,其实很多事着急也没用,不如顺其自然。前些日子夜以继日地冒雨赶路,咱们都乏了,就在云梦城歇两日罢,没什么要紧。”

    我带着小树去逛成衣铺子,给他挑了身宽袍广袖的文生服,他的眉目本就生得秀气,这身衣裳又极衬他,穿在身上更显得人干净斯文,很是讨喜。

    而且衣服价格出乎意料得低廉,还要不到一百贝。我又给他择了两身便宜行动的短褐靴子套装,三身衣服总共算下来才两百贝。

    饶是如此,小树亦是惶恐不安,推拒不肯要,为此还险些当众给我下跪。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也摸清了他的性情,我若好生跟他讲道理,他是怎么都听不进的。

    我板着脸,假意生气地道:“你就一身棉袄,正着穿完反着穿,臭烘烘的不说,天也热了,再要捂出病来,不是平白给我添麻烦么?”

    小树垂头不语,算是默许。

    我嘱咐店家按小树的身量将那身略有些宽大的文生服稍作裁剪,转而去给自己挑衣裳。

    楚国织造业发达,女装款式多样、用色新潮、红绿不忌、蓝紫皆宜,站在店里打眼看去,商品色彩斑斓、琳琅满目,实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我看花了眼,挑不出来。老板娘见状,拿来一身蓝色襦裙让我试,我看了看,犹豫地道:“太艳了罢?”

    老板娘道:“哎呦,小姑娘打外地来罢?在咱们大楚,这可算不得艳。端要趁着大好青春穿红戴绿,还怕不够艳呢!何必顾虑?”

    我心下一宽:“那我试试?”

    老板娘爽气地笑起来:“试罢,试罢,你这般妙龄少艾穿什么都是美的,尽管放心穿罢!”

    我穿着那身蓝色襦裙出来,问小树道:“怎么样?”

    小树腼腆地道:“姑姑穿什么都好看。”

    老板娘又给我挽了个左偏髻,配上一支同色系的翠甸簪子,拍手笑道:“这便妥了,帝子降兮,亦当如是。”

    我被她一句“帝子降兮”夸得飘飘然,没二话地将衣裳和簪子一并买了。

    出了成衣铺子,小树问道:“姑姑,我们穿着这样好的衣裳要去哪儿?”

    我哈哈笑道:“楚国设有民阊,当然要去那人间风月场开开眼界啦!”

    “阊”原是官府司掌音乐的下设场所,阊阖里养有乐伶、歌伶、舞伶、戏伶等伶人,有时用以招待外国使臣、重要人物。

    久而久之,阊阖的副功能愈用愈频,也难免涉入到更隐晦的灰色地带,逐渐发展成了官府默认不宣的创收娱乐场所,但仅对达官贵族开放。

    楚国是华夏诸国中少数几个不禁私阊的国家之一。

    楚国有官阊和民阊,官阊仍是只对达官贵族开放,民阊则无门槛,有钱便能消费。

    我探听消息时得知,云梦城中,恰好便有一座闻名遐迩的著名民阊。

    大梦阁。

    大梦阁名气大,城中无人不知,稍加打听,便知方位。

    大梦阁修建于了思湖的湖心岛上,行至了思湖畔,便见一座朱瓦红墙的红楼气派地矗立在湖心岛上,通往岸边的长堤上,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我举步走向大梦阁,小树跟在后面,忸怩地道:“姑姑,有好多人看你。”

    我无所谓地道:“这有什么?眼睛长在别人的脑袋上,我还能不让人家看啦!”

    “是……”小树憋红了脸,羞赧地道,“都是、是那种轻佻不正经的眼神。”

    我笑看向他,温言道:“没关系,我有分寸。”

    甫至堤上,便有丝竹八音伴着燕语莺声传来,宫商相应,笙歌鼎沸。

    至于阁下,我见匾题“大梦三生”,右书“矻矻穷年尘劳厌,莫如身与世忘”,左书“碌碌浮生奔波忙,且看名与利空”。

    我噗地笑出声:“原来哄人醉生梦死也能说得这般清新脱俗!”

    小树思索着道:“小人觉着说得还挺有道理。”

    我嘴一努,抬杠反驳:“说什么‘名与利空’,我待会儿进去不付银子,你看他赶不赶我出来?

    我要是也开家阊馆,就写上‘我保障美酒靓妞,你保障真金白银’,横批‘大家都好’,阊馆名字便叫‘都好楼’!”

    小树闷声发笑,想笑又不敢笑,苦苦忍着,忍了良晌,方道:“姑姑说的……也有道理。”

    “姑娘在看这副题揭么?”

    我和小树正说话时,忽闻身后传来人声。

    我回过头,见一个衣饰考究的白面书生手摇羽扇,含笑端量着我。

    那白面书生相貌俊美,本不必修饰便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但他偏面敷细粉、唇涂胭脂,弄得一身脂粉气。

    我看不太惯,暗自蹙眉,对于他的搭讪,本想搪塞过去,只是还未开口,他便摇摇扇子,叹道:“风月场所多以红绿二字为名,俗不可耐。大梦阁却题道‘长醉一夜,大梦三生’,细细品来别有一番味道,道出许多辛酸无奈,亦有几分洒脱豁达。”

    我不以为然,道:“我看先生定然出身富贵,不愁衣食,也读过书,才有心思和脑筋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对像我这样今日躺着不动弹、明日就要饿肚子的人来说,你让我不管明日,只管今日有酒今日醉,却是无法。”

    那白面书生道:“姑娘既然来了此地,何必还要牵念太多?”

    “我不是来买醉的。”我笑了一笑,“我从没来过,便想来看看,看看就走。怕现在不看,以后便没机会了。”

    “原来如此。”那白面书生微微颔首,偏头略作思量,忽而笑道,“小生鄙姓‘云’,单名一个‘缈’,字‘妙音’,字意‘曼妙音兮未缈’。小生今次前来,乃是应友人之邀,来此参加诗话会。姑娘既是来看新奇的,倒不如与小生一同前往,如何?”

    “诗话会?”我颇感兴趣,当下大大方方地道,“如果不会给先生添太多麻烦,我愿同往。”

    云缈道:“姑娘太拘礼了,不麻烦。”

    我想起还未自报家门,忙报上姓名。二人相互见礼,云缈在前引路,我和小树跟着他进入大梦阁。

    想来他是阁中常客,掌事老嬷一见到他当即迎了上来,亲热地拉起他的手,笑容满面地问候道:“呦,云生来啦!近日可好么?”

    那掌事老嬷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的笑脸却不是堆出来的,料得是当真高兴。

    云缈自然而然地与她闲聊说笑起来:“老样子,得过且过,倒是赵姐姐气色愈发好了!是了,近来可有新进的乐伶?可出了新曲?”

    那掌事老嬷道:“有!就等你来品鉴验收了,你说行我才敢往出放呢!”

    云缈道:“不敢当,待傅生那处事了,我再过去。”

    那掌事老嬷精明地睄着我,问云缈道:“可还要阁里的姐儿作陪?”

    云缈问道:“姝儿在么?”

    那掌事老嬷叹了口气:“哎呀,你不知道,姝儿日日念叨着你,只盼你来!偏就今日不巧,你来了,可她一早便被安公接去了!”

    我听到“安公”这个称呼,心下又惊又疑,且未作声。

    云缈遗憾地道:“那便罢了,改日再约姝儿。”

    那掌事老嬷招呼来小厮,吩咐道:“引贵客去净心居。”

    即刻有人过来领路,行经中堂,但见堂中乌乌泱泱、人头攒动,綦为热闹。

    我好奇地问道:“那处在办什么盛会么?”

    领路的小厮回道:“阁里每月十五都会举办一次饮酒大赛,获胜者除可免酒钱外,还可得到十两银子的彩头,是以每月参加大赛的人都很多。”

    说话间,人群里传来一声吆喝:“十九——”。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声吆喝:“双十——”。接着掌声雷动,人声沸腾,一片欢呼叫好。

    云缈见我放缓脚步、频频回头,善解人意地道:“姑娘若想去看,便去看罢,小生等片刻也无妨。”

    我问道:“你不去么?”

    云缈婉言谢绝:“那处人多,小生恐弄花妆容,不去也罢,请姑娘自便。”

    我暗暗腹诽两句,斟酌言辞,又道:“云先生,恕我直言,以你的相貌,不用化妆便很好看了,我以为化妆反而过了。”

    云缈先是露出诧异之色,旋又了然一笑:“这却不是好看与否的问题,女子武人倒无碍,但仕子文生看重仪表,我若不修边幅地去跟他们相会,既显邋遢,又显无礼。”

    我甚感惭愧,歉然道:“是我褊狭偏见了。”

    “二十一——”

    “二十二——”

    我循声挤进人群,走到偏前位置,待瞧清场中景象,倏然顿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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