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卫兵闻声的一瞬齐刷刷地停下手,收兵、归队、立定,所有动作整齐划一、一气呵成,于数秒内全部完成。

    那头目躬身退向一侧,恂谨地道:“逢无能,惊扰少主,罪该万死。”

    非悯大步流星地走到队列正前方,对那头目道:“季逢,你先退下罢。”

    那头目道声“是”,便引众卫兵回了府。

    非悯负手而立,睥睨而下,目光冷淡地扫过我和拓跋飞:“我与二位也算不得什么朋友,便不请二位进去小坐了,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罢。”

    拓跋飞伸出手,道:“给我。”

    “我却不知,除了一点儿秽物,你还把什么落在我身上了?”

    非悯的语气里满是讥讽,“怎么,你想要回去么?”

    拓跋飞的脸色变了几变,眸光闪烁,静默半晌,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道:“你若心里气不过,砍我两刀我也受得住,但这是你我间的事,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她什么都没做错,你不该把气撒在她身上。非悯,把解药给我,我会记住你这份恩情。”

    二人对视良久,非悯别过头,转而看向我:“我不是告诉过你,‘千红’没有解药么,你怎的还怂恿他来闯非府?”

    “你炼的毒,你怎么会没有解药?”

    拓跋飞猛地攥紧长棍,肩臂肌肉抖索、手上青筋暴起,震得棍身亦扑簌颤摇,“你不要逼人太甚。”

    “你便杀了我也不济事,没有就是没有。”

    非悯直视着拓跋飞怒火中烧的眸子,“你也不必恼我,我倒没想要她的命。”

    她凝眸望向我,巧笑嫣然,顾盼生辉,却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一样令人不寒而栗:“姐姐,你可是下身出血、有了小产的脉象?”

    拓跋飞倏地瞪大眼睛,目光从非悯身上一下子跳转到我身上,张了张嘴,又抿住唇,欲语还休。

    “这些症状会间歇发作持续四十日左右,虽然难捱了些,不过从此以后,你再不必忍受每月一次的月事之苦。当然,坐享这等好事,你也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非悯缓步踱到我身边,手指滑过我的脖颈,挑起我的下巴,令我对上她的眼眸,她的目光似一张网细细密密地锁住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怡声轻语地道,“代价就是,你此生再也不能生儿育女了。”

    拓跋飞闻之惊怒已极,一个箭步冲上来把非悯从我身边推开,手上劲力所至,直将长棍挫成两截,连说话时唇齿都在颤抖:“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狠毒!”

    非悯被他推得坐倒在地,蔑笑一声:“狠毒?”她站起身,仰首大笑,狂傲地道:“没有将你们碎尸万段,大概会是我这辈子做过最仁慈的事。”

    “你、你——”拓跋飞指着她,再说不出话来。

    非悯冷冷地道:“你们还不走,莫不是等着我派人相送一程?”

    “不用你动手,我们自己会走。”拓跋飞扶住我,回以冷然。

    非悯再不看他一眼,决然转身回府。

    拓跋飞望着非悯的背影,目光幽沉、神色复杂,诸多情绪终只化作眉宇间一缕无以言说的苦涩,又悄然消散。

    腹痛出血等症再次汹涌发作,许是知晓不会当真殒命于此,因而放宽了心,我竟不觉似先前那般疼得死去活来了。

    拓跋飞搀扶着我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我靠着墙坐下休息,他垂头站在一旁,嘿然不语,神思不属。

    因为害冷得紧,我便曲腿抱膝、蜷成一团,将脸深深埋进臂弯中。

    “你……很难受么?”拓跋飞迟疑地问。

    “还好。”我有气无力地答。

    痛苦么?说不上。更多的是麻木。

    也许是起先设想的结局是死亡,故而心理预期极低,而今险死还生,捡回命来,便觉结果足以欣然而对。

    也许是恁时我还不能体会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不像缺条胳膊少条腿那样,我立刻就能感受到不可忽略的不便与残缺,从而为之郁愤苦痛。

    那感觉大抵就像被人偷了房契,我还跟平日一样好端端地住在房子里,不到急需钱款要卖房子的那刻,它对我而言只是压箱底的一张纸。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泼洒在身上,熏得人直犯迷,我正小憩时,耳边传来“咚”、“咚”、“咚”的连续的闷响,我抬头看去,却见拓跋飞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墙,墙上都沾了些血迹。

    我知他心里压抑苦闷,便故作轻松地道:“要不你捶地去?打坏了人家的墙,我可没钱赔!”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拓跋飞嗒然一副苦相,视线在我脸上转了几个来回,几度现出不忍之色,欲言又止,终一咬牙,据实以告,“在胡族,一个有生育残疾的女人,在旁人眼里卑贱得连牲畜都不如,你往后该怎么办?”

    我一挥手,笑道:“我又不是胡族女人。”

    拓跋飞急道:“你别不当回事,你以为你们华夏人就不在意么?”

    我揉了揉膝盖,小心地站了起来,岔开话题道:“今早走得急,马、药材、衣物细软都落在吉丘镇了,今晚还得赶回去才是,别被人讹了财产。”

    拓跋飞怒其不争地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惦记那丁点儿财产,能值什么?”

    “即便发生了天大的事,生活还是得继续。”

    我加重语气,“不然呢?我要跪在这里大喊大闹哭诉老天不公么?还是要跑到非府去跟非悯拼命?有用么?”

    我说得鼻子一酸,抬眸望向他处。无故遭此横祸,我心里岂能没有委屈和怨恨?

    可是除了忍下去、往前走,我又能如何呢?

    非悯权势滔天、心狠手辣,纠缠下去,无疑只会换来更多的羞辱和伤害。

    况且,纵然我有通天本事,立即抓她来杀之泄愤,她加诸我身的,又该怎么弥补?

    拓跋飞黯然不语。

    我就近找了家驿栈打听消息,寻到一位当日回吉丘镇的拉货朗,付了他五十个子,他便允我们搭乘他的货车回镇。

    赶在太阳落山前,我们回到了镇上,我和拓跋飞在回驿栈的路上前后而行。

    彼时新月初生,晚云低垂,夕阳西斜,飞鸟倦归。

    我不由驻足远眺,在经历过至暗的夜晚后,这样宁静的黄昏显得弥足珍贵,哪怕它只是亿万年时光里最寻常的一个黄昏。

    拓跋飞回过头,顿足片刻,好似下了什么重大决心,再无犹豫,步伐坚定地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严肃而认真地道:“黎墨,我娶你。”

    我先是愣了一下,回过神后,既觉好笑,又觉感动。

    我脑海里自动构画出一幅场景:我变作一条瘸了腿、快饿死的流浪狗,拓跋飞见到后心生怜悯,招了招手道,可怜的小东西,我带你回家罢。

    想到这里,我噗嗤笑出了声,拓跋飞见我发笑,窘迫地道:“这有什么好笑?”

    我调侃道:“我可记得有人几个时辰前才说过‘我会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这句话呢!你这卦变得未免太快了罢?我都跟不上节奏了!”

    拓跋飞羞愧地低下了头:“我……你……”

    我收敛顽色,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宽慰道:“其实这也不算多大的事,听说生孩子很疼的,还很危险,弄不好就死了,就算生下孩子,养大也很麻烦。我呢,从此无忧无虑无烦恼,没什么不好的!我都不在乎了,你还揣着不放,岂不矫情?”

    拓跋飞的脸上写满自责与愧疚:“是我的错,要不是我——”

    我打断拓跋飞的话,义正言辞地道:“除了凌驾一切权力之上的法律,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公允地评判一场事件里的对与错。而以法律来评判,你我都是受害者,非悯才是加害者,受害者没有错,加害者才有罪。”

    我郑重地道:“你不必向我赎罪,更不必为了赎罪而娶我。”

    “你不明白!”拓跋飞焦急之下扳住我的肩膀,忧心忡忡,神色懆懆,愁压眉山,一筹莫展,“这很严重,你……你可能就嫁不出去了,即便有人娶,你生不出孩子,日子也会过得异常艰难,连娘家都不会帮你,到那时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该怎么办?”

    尽管心里并不认可拓跋飞的话,但我承他这份关切的情,亦不与他争辩,只笑言道:“那我就多赚些钱自己养活自己嘛!”

    拓跋飞愁眉更重,紧紧盯着我,眼里游现出一丝怜惜来。

    他这般看着我,让我心里涌现出一股怪异的感觉,莫名有些燥闷,强作笑语:“我都还没作声呢,你干嘛一副要哭的样子?羞也不羞?行了行了,快回去罢!我累了,只想困觉。”

    拓跋飞上前半步,猝然抱住了我,拥得极紧,贴得极近,以至于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擂鼓般的强力心跳和燃烧般的炽热呼吸。

    “黎墨,我不会嫌弃你,我会一辈子爱惜你、保护你。”

    事情正朝我预判之外的方向发展,令我措手不及,大脑瞬时宕机,整个人呆楞在原地。

    拓跋飞的额抵在我头顶、手搂在我腰上,将我全身都笼在他高大的身躯下,两人间已没有空隙、近无可近,可他仍使出一股蛮力,莽撞地抓着我的腰肢将我往他身上揉挤,似要把我的身体像打铁那样熔锻到他的身体里去。

    我竟无法分辨这个拥抱里是情感更多还是欲望更多。

    拓跋飞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口鼻间的气息滚烫炙人,如同春|药发作一般,愈现几分迷乱痴态。

    我听到他咕嘟地吞了口唾沫,语调因不可抑制地沾染了渴求的念想而微颤,声音低而沙哑、轻而亢奋:“黎墨,我喜欢你。”

    我觉得大约是欲望占了上风。

    我的挣扎之于他的劲力,犹如蚍蜉撼树。

    我挣脱不开,便不再动作,冷静地道:“我不喜欢你。”

    又补充道:“我对你绝无一丝一毫的男女之爱。”

    我再次使力挣扎,严声道:“你放开我。”

    拓跋飞身子一僵,泄气般地垂下了手,我甫脱桎梏,速即往后退了两步。

    拓跋飞眼里闪过受伤的神色,随之而来的是不甘:“不试试怎么知道?说不定你也会喜欢上的。”

    他一把拉住我,低头欲来亲我。

    我侧头避过他这一吻,心头火冒三丈,气得浑身发抖。

    拓跋飞倔性大起,霍然将我箍紧在怀,虎口卡住我的脸颊再度亲来。

    任我如何奋力反抗也不能撼动他分毫。

    我第一次领会到他是怎样的强壮而我又是怎样的瘦弱,相比之下,我就像面对雄狮的雏兔,在对方一念之间,就会被撕成碎片,吞得连渣滓都不剩。

    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拓跋飞是一个成年男人。

    可笑我竟一直把他当成个孩子。

    我避无可避,忍无可忍,抡起一巴掌扇在了拓跋飞耳朵边上。

    拓跋飞抬起头悲伤又无措地望向我,鼻尖泛红,眼中起雾,几乎掉下泪来:“别这样对我,我心里好难受,从没这么难受过,你想要我做什么、怎么做,我不会,你教我,只别这样对我……”

    我别开眼,不去看他:“你眼下的所作所为,跟非悯有什么区别?等你先学会尊重,再来谈爱罢。”

    “好,好,我尊重你。”

    拓跋飞松开我,略退开身,却像怕我变成鸟儿飞走般牢牢抓着我的一只手腕不放,“还要怎么做?”

    我阖上眸子:“拓跋飞,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青春期性冲动渴望女人罢了。”

    拓跋飞迷茫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尽可能以平常的口吻道:“意思就是,想要亲近女性,这是每个男孩子成长过程中正常的生理现象,没什么特别的,并不代表喜欢。”

    拓跋飞摇了摇头,苦恼地道:“不是,我近来醒着梦着、睁眼闭眼心里都是你、只是你。我为了不去想你而跟非悯在一起,可我眼里看着她,心里还是想着你。这难道也是你说的那种‘正常的生理现象’么?”

    “那又如何?”

    我睁开眼,转回头看向拓跋飞,平静而理智地道,“一次心动很短暂,来得快去得也快,放在漫漫人生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拓跋飞蓦然伸手捂住我的眼睛,挡去我的视线,声调发颤地道:“你别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我身上的余毒又兴风浪,心力交瘁之下,只思速战速决,抱定快刀斩乱麻的决断,硬下心肠,缓慢而坚决地道:“拓跋飞,我不喜欢你。

    因为你的愚蠢和幼稚,害我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今生今世,我不厌憎你,已经是最大的宽恕了。”

    拓跋飞身子一震,缄默迂久,终是慢慢地、慢慢地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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