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驰,辰时便至白头山,放眼望去,但见青山拱簇之中,一山卓然峭立,山腰万松盘踞、舞尽霜风,山头一片皓素、大雪冠顶,宛如群臣朝拜君王,再好认不过。
进山骑行一截,路渐窄,坡渐陡,红莓体力不支,我遂将它拴住,记下方位,步行上山。
土精,性喜阴寒,多生于腐土,常见于针阔叶杂生之地。
我边走边观察,看到地上已有不少被人翻动过的土坑,继续往山上爬,越往上气候越寒冷,积雪渐厚,路也越滑,愈发难行,而地面被人挖掘过的痕迹则渐渐少了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我停了下来,拿出铲子,拍打地面,找土质松软潮气重的地方下铲,几铲下去,没有任何发现,却觉气有些紧。
略事休息,我又提着铲子四处开挖,一日下来,劳得自己灰头土脸、筋疲力竭,却全无所获。
回到镇上,我去找陈全,诉说今日挖土精之事,向他讨教。
陈全闻言叹道:“黎小兄弟,你对土精习性所知并无谬误,但挖土精三分靠经验、七分靠运气,乃是看天的行当。”
我恳切地道:“陈大哥能否详细教我?”
陈全取来一根红绳交予我,道:“明日你再上山去,挖土精前,在东南方向垒一座石头堆子,将这红绳系于顶上,拜上三拜,这才去挖,若明日挖得土精,便是老天赏饭吃,若是不得……”陈全摇了摇头:“那便莫入这行,早作其他打算。”
我心中疑窦丛生,但见他说得有板有眼,少不得压下满腹疑惑,接过红绳,致以谢意。
第二日,我将信将疑地按陈全所言照做。
事毕,我仍同昨日那般寻地落铲,只刨了几下,忽觉泥里遇阻,似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我放下铲子,用手扒开土壤,过不多时,泥地里露出一个小小的、白白的、圆圆的脑袋来。
我“啊”地叫了一声,又惊又喜,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在离它二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开始下铲刨土,若遇根须,便用手仔细地搓开结着的泥块,如此这般,过了许久,一株细小的土精总算被我完好地挖了出来。
我将那株尚黏着泥巴的小土精捧在手心里,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它玉雪可爱,精灵也似,忍不住又是喜笑颜开,一时间什么唯物主义无神论统统抛诸脑后,开心地道:“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妈祖娘娘关公老爷,诸位走过路过的神仙们,多谢关照!”
因受陈全指点才得了这株土精,为表谢意,我将它包好送予陈全。
陈全婉拒不收,我执意相赠,推搪几回,他才收下,这边接过,那边又递给宋氏,着其以之煲鸡,另备酒菜,设宴邀我。鸡汤上桌,我唤宋氏同坐,三人分享了这顿佳肴。
接连几天,我日赴白头山、夜宿栖霞镇,为挖土精而奔波,肆力暋作,幸得老天爷眷顾,进展十分顺利,竟无一日空手而归。
今日,我挖得一株色度纯净拇指粗细的土精,可谓上品。这等品相的土精,栖霞镇的草药铺子收价都可达二两银子。
我心情大好,准备吃碗带肉的羊汤面犒劳自己,走到面馆外,见门前围了四五个人,皆伸长脖子往里面看,不知在看什么。待走近些,便听店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听那喝来喝去的架势,像是有人在吵架。
“好好一个大老爷们儿,不缺胳膊不少腿,为区区几个子儿耍赖,羞也不羞?”
“谁耍赖了?我身上银钱全撂这儿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你还恼上了?你吃了两簋面,就给十个子儿,这还不是耍赖?”
“可不是嘛!我看你这模样也不像乞丐,又没几个子儿,哪就拿不出了,何必弄得这么难看呢?”
“大家伙儿都看着呢!谁没理谁臊!你今儿不补齐剩下的十四个子儿,咱们就送你去官衙!”
“你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吵吵吵!烦也不烦?不就两簋面么,能差多少?偏就你们华夏人计较多,啰里啰嗦的!起开,再拦着我,小爷拆了你的破馆子!”
我初时觉得那声音耳熟,多站了会儿,听到此处,心道不妙,赶忙挤上前去。
此言一出,众皆愤慨,有人看不下去,义愤填膺地道:“这可是大梁的地界儿,岂容你个胡虏撒野?”
拓跋飞脸色倏变,咬牙切齿地瞪向那说话之人:“你说什么?”
“阿飞——”
我大叫一声,引得众人纷纷看向我,拓跋飞见着我,稍作一愣,旋即喜出望外:“你怎么——”
我抢在他前面道:“我找你好半天了!你怎么连荷包都不带就出门了?”
拓跋飞疑惑道:“什么荷包?”
我把钱袋塞到他手里,白他一眼,数落道:“你这丢三落四的性子可要改改才好,不是忘这就是忘那,害得我满大街找你,呼——”
店家看了看拓跋飞,又看了看我:“你们二位是……”
“他是我弟弟。”我看向众人,皱起眉头,“你们一大群人堵着他做什么?”
店家冲挡在门口的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当即拿了抹布干活去了,围观的人便也散了。
店家赔笑道:“客官放心,咱们打开门做生意,求个和气,无意与你家兄弟为难,他点了两簋面,应付二十四子,实付十子,你看……”
“原来是这样啊!”我打开钱袋,数出十四个子来,“这下就两清了罢?”
店家收下银钱,颔首笑道:“如此,便付讫了。”
拓跋飞眼珠向上一翻,嘴角向下一耷,“嘁”了一声,满是轻蔑不屑之态。
这事怎么看都是拓跋飞的不是,他倒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此刻见他这副情态,我心下更生不悦,只是当着人前,须顾及他的颜面,不好发作。
拓跋飞嘴上没个把门的,我怕他再说出什么浑话来,忙拉了他的胳膊,道:“阿飞,我们走罢。”说着,便拽着他大步往外走。
离开面馆,我撒开手,正待发问,拓跋飞先问道:“你不是去杭州了么?怎么跑到栖霞镇来了?咦,你该不会是迷路了罢?”
“回头我再跟你细说。”我简单回了一句,反问道,“你又是怎么跑到栖霞镇来了?你一个人么?”
拓跋飞点了点头,道:“我自骊塬城来,今晚在这儿落脚,公子遣我去晋国办些事。”
我微一失神,顺口想问办什么事,猛觉不妥,又将话语咽回肚里。
拓跋飞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你怎么满身泥?”他的目光停在了我额头上的淤青处:“这又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扬高了几分,已有薄怒之气:“谁打你了?”
我揉了揉额头伤处,如实相告:“我昨日挖土精时不小心滑倒摔了一跤,碰到了头,不要紧。”我劳碌一日,正饿得慌,忙道:“眼下找个馆子填饱肚子才要紧,我们边吃边说。”
我就近找了家饭馆,本想吃些荤腥,岂料这家馆子只卖狗肉,便只点了粟米饭和豆浆,又问拓跋飞还吃不吃,他也不与我客气,点了一盆炖肉。
粟米饭又干又硬,我吃不大惯,便将豆浆倒了进去泡着吃。
拓跋飞一见,嫌恶地道:“这是什么吃法?看起来好恶心。”
我舀了一大勺吃下,故意砸吧有声,道:“要你管!我觉着挺好!”
拓跋飞叉起一大块肉,说着“来吃肉”,便欲往我碗里放,我连忙捂住碗,惊恐地道:“我不要!快拿开!”
拓跋飞好笑地道:“不就是一块肉么?不吃就不吃,也能把你吓成这样?”
我把他拿着叉子的手推远,道:“你喜欢吃狗肉就多吃些!”
拓跋飞道:“狗肉有什么滋味?比牛肉差远了。”他说罢,捞起一块狗肉大嚼特嚼,吃得满嘴流油。他吃得香,我看得却没了胃口,胡乱扒拉了几口饭,便吃不下去了。
一盆炖肉吃到一半,拓跋飞便打起了饱嗝,吃得速度明显变慢,表情也从享受逐渐变成了忍受,等到盆子见底,他的表情几乎可说是难受了,却毫不犹豫地又将盆里最后两块肉一股脑塞进嘴里,撑得腮帮子鼓起两个包,碾磨似的在嘴里转了几转,才艰难地吞进肚中。
拓跋飞吃罢,目光一转,看到我面前剩的半碗饭,登时拧起眉头:“你不吃完么?”我起身道:“我不想吃了,走罢。”
拓跋飞却不动,盯着我剩的那半碗饭,过得片刻,他一咬牙,将之端了过去,囫囵灌进嘴里,仰脖吞吃入腹。
我惊愕道:“你干什么?”
我素知拓跋飞食量大,但未曾注意到他竟是这么个吃法,心急之下一把将碗夺过,教训道:“一碗小米饭值什么?吃不下了还吃,撑坏了身体可怎么办?”
拓跋飞咽得太急,连做了几个吞咽动作才顺过气来,闻言理直气壮地道:“有的吃时自然要吃饱,谁知道下顿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他反过来教训我道:“我小时候常听长老说,靡费粮草的人会失去家园和牛羊,在暴风雪来时死于饥饿,布力阿太将化身为秃鹫,吃掉他的胃和肠子,缺了腹脏的人灵魂去不了萨丽尔海彼岸,将被腾格里遗弃,永远流浪。你这样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会被腾格里……”
他顿了一顿,大抵自己也觉得腾格里不会理睬我这个外族人,便改了口:“会被你们华夏的天神责怪的。”
我于神精鬼怪之谈不甚在意,只在听到他那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话时,想象力一番驰翔,瞬间编构出一段悲情故事。
再看拓跋飞时,只觉他脸上写着“出身贫寒”、“童年凄惨”八个大字,不由心中一酸,生出几分怜惜,柔声道:“小狼人,往后只要你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便绝不让你挨饿。”
拓跋飞面生愠色,恼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道,“暴饮暴食伤身,少食多餐才是养生之道,你可要——”
“你知道什么?”
拓跋飞打断我的话,“你去过胡地么?你见识过戈壁和荒漠有多大么?加上气候诡变,有些地方凶险异常,无法停留过夜,日行数百里、几日几夜呆在马背上都再平常不过,我吃一顿饭管一日两日也都是常有的事,哪有功夫把饭分成几顿吃?养什么生?饱死总比饿死强!”他敲了敲碗,道:“不准剩饭,不然会招来天神怪罪,下回我可不替你吃了!”
他嘴上连珠炮似地轰炸我,我本有气,正待甩出一句“爱听不听”堵他的嘴,可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气又消了,软言哄道:“好好好,你有理,这回我服你。”
祭罢五脏庙,我询问拓跋飞可安顿了住处,他说没有,我思及他囊中羞涩,干脆道:“那就跟我同住罢。”拓跋飞亦不作他想,直截了当地道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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