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恕敛了笑意,凝视我片刻,点了点头。
我低下头盯着雪地,轻轻吸了口气,眼中渐渐模糊:难怪我看不明白他,原来他早就知道结局,不过是照着剧本演了一出戏。既是演戏,何来真心,既无真心,千变万化,怎辩真假?是不是在他眼里,我这个全心全意甚至豁出生死来配合他的剧本的小配角就是个幼稚可笑的傻瓜?
“君夫人欲取我命,但梁王留我有用,不会教我死,阴千山虽受命君夫人,可他真正效忠的主子是梁王,是以我知晓,他不会当真杀了我。”
我开阖眼皮,抹去眼里的水雾:我和刘恕不过是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也许明日便会各奔东西,再也没有交集。我为什么要对他有诸多苛求呢?即便他防我、瞒我、骗我、戏弄我、利用我,我又能站在什么立场上去指责他呢?
我还不至于做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别人指手画脚的事,左不过是:人若敬我,我爱之;人若忌我,我防之;人若欺我,我远之;人若犯我,我诛之。
我藏好情绪,抬起头冲他咧嘴一笑,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玩笑道:“怪了怪了,也没发烧呀?居然主动披露辛秘史?难道你是个假刘恕?”
我收回手时,刘恕倏然攥住我的手腕,我用了些力往回拉,他也更用力地握住,令我抽手不得,我不知他意图,便不再动。他凝着我,目有疑色,唇角微动,似是想问什么,旋又自嘲般笑了笑,叹了口气,自行松了手:“罢了。”
我知道刘恕的来历绝不简单,旁的不说,对我这种寻常小老百姓而言,什么梁国第一高手、梁王这种人物实在是太过遥远,失真得像童话故事一样。
我无意探究他的事,他不说,我不问,但他既愿意主动说,我便也顺着他的话问道:“君夫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
“你怎的甚也不知。”刘恕瞥了我一眼,“君夫人是梁国的王后、梁王的发妻。”
“啊?”我大惑不解,拧着眉头道,“这两口子有毛病吧?一个要你活,一个要你死。”
刘恕莞尔一笑,眸子里有一种别样的情愫漾了开来:“不错,我看也是。”
我想起送羽绒服的事,便将它脱下给了刘恕。刘恕接过羽绒服,看了一看,掂了一掂,问道:“此乃何物?”
“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连羽绒服都不认识。”我寻到机会反击,自然不会放过,“这就是我先前答应给你的礼物。”此刻兴致缺缺,初时那份又紧张又期待的心情已荡然无存,所谓女儿家之心思,俱已寥寥。
我除下御寒衣物,登时冻得抖了两抖,刘恕解下皮氅,裹在我身上,又将羽绒服穿上。这羽绒服本就是用他的衣服改造而成,自然合他的身,过得许久,刘恕道:“很暖和。”
我笑眯眯地道:“羽绒服可是御寒神器,过冬必备。”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值得拥有。”
刘恕微垂了眸子,目光轻轻落在我眉宇之间:“我喜欢这礼物。”
我不由失笑:“你什么样的衣服没见过?会稀罕这个?”
刘恕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十分认真:“稀罕。”
我眨了眨眼睛,心中感动,转念又想: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扬起头,笑道:“那就好,不枉我辛苦一场。”我低头看了看躺在手心里的那块莹润无暇的羊脂白籽玉,再次将它交还给刘恕,并表白心意:“它还是呆在你的衣服上好看,沦落到我这山野村妇手中,一点用场都派不上,我还得供着它,生怕它哪天摔坏了。”
我见刘恕面露不豫之色,忙胡乱将那块玉石往他手里一塞,转身便走,岂料手腕又一次被他捉住。
“你去哪儿?”
“我出去走走。”
“你在恼我?”
我矢口否认:“没有!”
“为何恼我?”
我转身瞪着他,声音扬高了许多:“说了没有。”
刘恕浑不理会,又问一遍:“为何恼我?”
我拽了拽胳膊:“你先放开我。”见他不为所动,我嘴一撇,委委屈屈地道:“哎呦,你抓得我好疼呀……”他皱了皱眉头,大抵知道我在装模作样,但碍于面子,还是放开了手。
我甫得自由,拔腿就走,走出几步,察觉有异,回过头道:“你干嘛跟着我?”
“我也出去走走。”
我换了个方向继续走,一回头见他仍跟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怎么还跟着我?”
“顺道。”
我再换个方向,他仍跟着,我往东他便往东,我往西他便往西。这么一闹,我也没了脾气,只得随他去了。两人并肩而行,都没有说话。
夜幕渐沉时,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我们寻得一处空地,席地而坐。
少顷,月出云中,皎皎流光,若隐似现,宛如披纱少女,纯洁而神秘。
“没想到下雪的时候也能看见月亮,好神奇啊!”我惊叹道。
“可怜月儿多情。”刘恕说着,伸出手去接雪花,雪落在他手里,泛出洁白而晶莹的光芒,月色下如同一颗颗小小的珍珠,“予三分清晖,照亮今夜雪。”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伸手去接,雪碰到我的手就融化了,消失不见。
“你一片赤忱,真是火炉一般。”刘恕的声音,温柔如今夜之月。
我偏过头去看他,月光将他的侧脸一笔一划地描绘出来,棱角分明,格外清晰。月很美,雪很美,他也很美,合起来浑然便是宁静美好的本真模样。此时此刻,我连呼吸稍重半分,仿佛都会破坏这绝美的意境。
他微敛着眸子,望着远方,雪飘落在他肩上。有一刻,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我不存在于这世间。茫茫天地,唯有他一人,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雪越下越大,瀌瀌漫野,云起月隐,不复可见,失了月光的雪,暗夜中竟是如斯苍白。
我心中涌起一股苦涩之感,搜寻了个话题打破静默:“向良,我突然好想吃饺子。”
刘恕转过头看向我,怪道:“‘交子’乃是南沙诸国的通易钱币之一,以青铜制成,怎可食之?”
我连连摆手:“不是‘交子’,是‘饺子’!”
我见他仍一副疑惑之色,便将饺子的做法跟他说了。
他恍然似有所悟,道:“听着倒有些像‘角耳’,不过角耳并非入水煮熟,而是上锅蒸熟,因其形似耳,故有‘角耳’之称。角耳原是燕国冬祭时供奉神灵之飨,后盛于燕国宫廷,近几十年间,方传入梁国。”
说到此处,他忽而一笑:“每年冬至,我姑母便会做许多角耳,分予我等小辈共食,给我的那份,总比旁人的多两只。”
我笑道:“你姑母一定很偏爱你!”
刘恕面上的笑容渐渐冷却、消散,现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哀伤。
我小声问道:“怎么了?”
他垂了眸子,声音轻飘飘的,犹如片雪,落地即化:“今日正是冬至。”
我压下心底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悲凉之感,笑眯眯地调侃道:“我说呢,原来你也馋了!”说罢,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手腕再一次被刘恕握住,这次他用力极轻,我却没挣扎一下,乖顺地任由他握着,皮肤上传来的他手心冰凉的触感,让我愈发心酸。
良久,刘恕缓缓道:“梁王疑心极重,我怕他对我生出忌惮之心,便时常做些风流浪荡之事,以惑其耳目、轻慢其心。”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举,实有苦衷,无意戏你,若教你不快,还望你……”他沉默半晌,声音又轻又低,却字字清楚分明地落入我心田:“原谅我。”
我自以为将情绪藏得很好,原来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心湖里漾开一丝柔波,我笑道:“你跟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我卖了你?”
“不怕。因为你是个傻姑娘。”
刘恕看着我,笑意直达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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