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确是不妥。”不想阮元却对杨进道:“皇上那边,似乎对民间这等文人相轻,所知不多,但你等若是一直被称为新童,那日后其他地方的读书人见了,又会怎么想呢?他们一看是新童,便知道是你们苗寨出来的人,你等苗寨虽说也有向学之心,可毕竟根底尚浅,只怕一时之间尚不能和其他州县生员相比,这样久而久之,其他读书人见了新童,便只会心存藐视,以为凡是新童,便即学问不够,便是苗人,如此对你们那边的后学出门在外读书求学,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不如……你等便一视同仁,我也告诉皇上,将你这新童字样去了,以后你们便也和其他读书人一样,只问学行高下,不论出身汉苗,你看如何?”



    “只问学行,不论出身,这……多谢大人开恩!小人从来也清楚,湖南府县的那些学生,对咱们苗人,都是有些看不上的,大人可以对我们同等视之,如此恩德,小人全寨都会铭记于心!阮恩公救我全寨于前,大人对我等一视同仁在后,我杨家全族,日后自当视大人为神明,世代供奉大人!”杨进自然清楚苗民现状,是以听说阮元不仅同意增加学额,还愿意废去新童字样,已是不胜感激。



    “你就不要这样客气了,你说我这还活着呢,你说要为我供奉,这我也接受不起啊?”阮元见杨进如此虔诚,自也不觉莞尔,道:“要不这样吧,你今日拿了这许多礼物过来,总是……我这边就收下了,正好天色已晚,这又忙了一日了,你便和这里厨子说一声,取一只鸡来我等共食,也拿一坛酒过来吧。今天能亲眼一见你们苗寨之人,我也高兴啊。”



    杨进自然大喜,忙唤了两名下属,取了鸡与酒过来,不一会儿驿馆厨师便已将饭菜准备齐全,一一送了上来。阮元便也和杨吉叔侄一同饮了几杯,那山寨土鸡也自有一种香气,阮元虽然平日食肉不多,这时见了,却也赞不绝口。



    “怎么样,伯元,咱们寨子里养出来的鸡,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啊?”杨吉看阮元颜色少霁,也向他打趣道。



    “确是如此啊,你们说,这家中的鸡吃多了,也总是……总是想着看看外面的鸡肉是何口味嘛。这肉吃起来有股劲,嚼起来也舒服,倒是……倒是让我想起当年杨吉来咱们家的时候了。那个时候我才二十一岁,杨吉,你也才二十七啊。”只是说着说着,阮元却也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觉又是一声叹息。



    “杨吉,你可还记得咱们那年在京城,说起做官之事,你我是怎么约定的吗?”这一次,阮元却没等杨吉来问自己,而是主动和杨吉说了出来:“咱们当时说,做了官,总是要给百姓做些好事才是,这一晃三十年了,想想咱们走南闯北,督抚五省,为百姓谋实利的事,做得也不算少了。可我却没想到……原本以为这江堤水闸修筑,是为了百姓实利着想,可今日范塘村这些人……难道,我这样做,还能害了那些百姓不成?咱们是想着为百姓做些实事,可百姓跟百姓却有了争执,这样的事,也真是难办啊。”



    “侄子,你也看出来了吧?当年我回寨子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还是要走出去,为什么不愿意留着陪你,我……现在你看清楚了吧?为了伯元,叔叔这辈子就算孤身一人,却也值得啊。”杨吉看着阮元真诚之状,一时深受触动,自也是真情流露,便对杨进讲起了阮元的故事,阮元几杯酒饮得下来,却也不再拘束,便陪着杨吉一同回忆起当年旧事来。



    “可是,阮大人,我倒是觉得,这件事没有大人想的那么难啊?”不料杨进听了阮元兴修水利之事,却有了自己的办法,主动对阮元劝道:“就像咱们寨子,平日官府也不来管我们,寨子里都是爹爹做主,平日也有不少寨民,因为家里一些琐事,便即争斗不已。其实我也知道,他们平时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事情牵扯到自己了,总是有些放不下而已。爹爹从来也明白他们心思,若是两个平日口碑还不错的寨民有了纠葛,便会请来寨中几个老人,一同为他们评断是非,老人的话一般寨民都会听,所以问题很快也就解决了啊?阮大人,您若是觉得两伙百姓各执一词,不相上下,那大人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呢?论安民服众之才,我们又哪里及得上大人万一呢?”



    “侄子,伯元面前,你就别……别想着在关老爷面前舞刀弄棒了。伯元什么都会,就是……就是有些事,他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不愿意做罢了。”杨吉也向杨进教育道。



    “杨吉,听你侄子说几句,倒是也挺有道理的,你又何必劝着他呢?是啊,俞炳也好,范忠范节也好,都是普通百姓啊,或许,我……”想到这里,阮元似乎也有了一个更加全面的计划,只是在他内心之中,却又一直有一个想法,迟迟不让他那样去做。



    “看起来,我也应该坚持自己的办法啊……”沉吟半晌,阮元终于渐渐坚定了信心。



    杨进在荆州住了几日,便即南归,阮元也托杨进在大菁寨为祖父买了祭田,以作世代供奉之用。接下来要解决的,就只有范塘村的种种疑虑了。



    渺渺烟波暝色收,登临遥望楚山头。



    空怀鹤去千年事,但见人游百尺楼。



    玉笛吹残明月夜,梅花摇落汉江秋。



    且将诗句酬佳境,一派沧浪助客愁。



    登临怀古万帆收,芳草斜阳满渡头。



    楚泽烟波浮大别,江天风雨会高楼。



    云中黄鹤千年事,城上梅花五月秋。



    那见飞仙栏外过,一声玉笛不胜愁。



    清朝中叶之际,武昌作为湖北省城,又兼地处长江要冲之处,一时繁盛,亦是无以复加。长江之上,每日行船如梭,武昌对岸,汉口镇经过数百年发展,这时也已经成为和朱仙镇、佛山镇、景德镇齐名的“天下四镇”之一。武昌府在嘉庆中期,已有人口四百万,如此推算,武昌府城人口似乎也不会少于三十万人。时人亦曾言及武昌金口集市:“四方百货,日夕物集,触妒帆樯,络绎不绝”。



    武昌城内最之名之处,自然便是长江沿岸的黄鹤楼了。春夏之交,黄鹤楼上,上可见青天白云,最是开朗疏阔,下可见江水奔流,不知觉间,便与天际合而为一,使人心旷神怡。这一日梁德绳带着许延锦到了武昌,孔璐华自也大喜,当即请了许家母女,会同阮家三女,一并到了黄鹤楼观赏长江风景。眼看西首是长江浩荡,东首十里长街,亦是人烟不绝,一行人也乐在其中,孔璐华和唐庆云便各自作诗一首,纪念一行人登临黄鹤楼之事。



    只是看向西边长江方向,却只见一行人往来不绝,其中似有不少人在挑石担土,梁德绳也不觉诧异,便向孔璐华问道:“经楼妹妹,我来武昌的时候,便觉得长江之上,似有动工之事,却不知此番兴工,竟是何故啊?”



    “楚生姐姐,这个啊,是夫子离开武昌前特意吩咐的,夫子说,武昌江堤他去看过了,好多地方都有倾陷之险,与其熟视无睹,倒不如防患于未然,所以特意下了令,要重修江堤呢。所以如今长江岸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啦?怎么样,姐姐船只停泊之际,没受什么影响吧?”



    “那倒是没有,不过,听妹妹说起,阮总制他这次来武昌,不是只待一年,便要离去了吗?就算这样,他还这么关心水利之事啊?”梁德绳也不禁叹道。



    “是啊,夫子在家里也总是跟我们说,做一日官,便要尽一日为官之责,自己现在是湖广总督,那无论日后如何,今日之事,总是要在今日做好才对。你看,这不是荆州又出了事吗?夫子前些日子便又坐不住了,和杨吉一起去荆州了。想跟他来一次黄鹤楼啊,还没这个机会呢。”孔璐华也不觉笑道。



    “是啊,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阮总制一直勤于政事,我这几个妹妹啊,多吧也不会有今日这般恩荣呢。”梁德绳一边说着,也一边对一旁的刘文如和谢雪笑道:“书之、月庄,你们还记得吗?当年在西湖上吟诗联句之事,我就说起过咱们联姻之事,当时你们两个还有些害怕,我自也知道,你们担心身家门第不如我许家梁家,不敢应下这门亲事。可是如今啊,你们两个也都是宜人了,这么说来,咱们也终于算是一般诰命了,如今锦儿嫁与福儿,月庄,你不会再担心了吧?”原来,由于许宗彦为官日浅,官品不足,梁德绳也只得到了宜人封敕,而阮元一家却因阮元连续升迁立功之故,嘉庆前后给刘文如和谢雪都加了宜人封号,到了这时,刘谢梁三女却已是一般地位。



    “楚生姐姐,其实,这身世之事,我……我没那么在意的。锦儿看来却也是个乖巧的孩子,若是锦儿可以和福儿结亲,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谢雪也对梁德绳陪笑道。



    “楚生姐姐,锦儿今年也十七了,有你这个精于诗作的娘,想来锦儿诗文之才,也不会差到哪去吧?”唐庆云看着一家人和乐之状,也对一旁的许延锦笑道:“不过锦儿呀,你以后要是进了阮家,阮家的规矩你可要记住呢,每过十天,你要和你孔静妹妹,还有你姨娘我,一同比赛作诗,输了要受惩罚哦。怎么样,咱们阮家这第一条规矩,你可守得住啊?你涧芳姐姐在家里的时候,可是一直坚持了好几年呢,你可不能落后哦。”



    “这……唐姨娘,我……孩儿诗文虽是母亲亲授,可终究习作日浅,却是……却是不敢和姨娘相比的。”许延锦听着唐庆云调笑之语,自也有些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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