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倒是也有道理啊……”阮元听着范忠之语,回想长江内外水势,果然范塘村所在之处也是江水最烈,极易决堤之处,不觉犹豫了起来。



    “大人,小民也有一事,颇为不解,还请大人示下!”这边范忠之言方毕,村民中竟又走出一个人来,向阮元道:“大老爷,小民范节,得罪大老爷了。这水利营建之事,其实不久之前也有人做过,八年前汪大老爷在这边做官的时候,就在东面水道上修过一处水闸。小民当年还跟着汪大老爷一同前去挑石担土来着,听汪大老爷的随从所言,汪大老爷修闸也是为了整顿水利,避免内水淤积,可这八年过来了,水患还是不减当年啊?大老爷,这修闸筑堤,果然就可以解决水患吗?”范节所言“汪大老爷”指的是当时的闽浙总督,之前湖广总督汪志伊,阮元当然清楚。



    “范节,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汪总制在湖广的时候,无论江防雨情,皆与今日大异,之前的水闸今日不敷使用,也是常事,怎么能因为当年的水闸无用,就以为治水之事也错了呢?”不过,话虽如此,阮元也只是想着暂时在这里扳回一局,至于范忠所言人力、范塘村江防之事,自己也的确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如今之计,只有自己亲自把关江堤开工,方能使官民两相无害,便也对范忠等人说道:“当然了,你们说的也有些道理,你等就暂时回去吧,等本官再斟酌一下,有了结果,再来告知你等,如何?”



    “谢大老爷宽恩,谢大老爷宽恩!”范忠、范节等人连忙对阮元叩首拜谢道。



    只是这些人或许都没听懂一件事,阮元并没有说自己要放弃水利兴建。



    然而,回到驿馆之后,回想着范忠和范节白日间的言语,阮元却也陷入了沉思,似乎这一次他需要面对的,不只是范忠范节两个反对自己的农民,也不只是那十多个随从之人,而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信念……



    “伯元,你这……你这又是怎么了?就因为白天那点事,到了现在还闷闷不乐?”不觉之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自己身后响起,原来是杨吉从驿馆之外回来,眼看阮元沉思之状,杨吉也不觉笑道:“你说你这都做到总督了,怎么这当上总督之后第一次面对百姓,竟然被百姓吓住了?”



    “杨吉,都六十了,你还这么喜欢开玩笑呢?”阮元听着杨吉戏谑之语,自也不觉莞尔,对他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若只是那范忠范节二人,或许我还不会这般在意,可我在堂上问他二人之时,却总是感觉不对劲啊,就像……就像他们身后,还有一种很强的力量,在支撑他们一样。我这年纪大了,你让我看下面那些一同过来的村民,我也看不清楚了,不过你在堂下面,你可看见,其他同来村民当时是何样貌啊?”



    “伯元,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杨吉回想白日情景,也对阮元答道:“那些老百姓啊,我看还真是听相信那两个领头人的,他们说起那江堤水闸不该修,修了没用的时候,那些人表面上站着不语,可若在大堂上的不是你这个总督,只是这里知府知县,我看他们早就应声附和了。伯元,他们不会……不会真的以为这水利兴建,还会害了他们吧?”



    “这件事我倒是调查过,确实,他们范塘村地势比较高,所以这几年水患啊,他们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只是阮元一边说着,却也一边感叹了起来,道:“唉,其实他们这番心思,我做官都快三十年了,也该明白了啊?你说为什么我们想要兴利除弊,有的时候不仅是官场那些因循守旧的同僚想要阻拦我们,就连百姓也不愿意认可我们呢?因为百姓在许多事情上,本来也是有利可图的啊。说是‘穷则变,变则通’,可具体落实下来,百姓往往想的不是变了自己能多得到什么,而是一旦有变,自己能够稳定得到的东西,会不会就这样丢了,至于改变之后的实利,他们只要一日没看到,那对于他们而言,就是画饼啊?这里的百姓也是一样的道理,安享太平的时日久了,这件事对他们而言获利又少,也难怪他们患得患失了。”



    不过说到这里,阮元却忽然对杨吉好奇道:“不过杨吉,你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脚步却比往常轻了不少,倒像是今日另有什么要事想要我应允一般,你该不会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我疏忽大意吧?好啦,你还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哈哈,伯元,没想到你这眼睛不如以前了,耳朵反倒更好用了。的确,今日我过来啊,还有另一件事。”杨吉眼看阮元点破自己,也不掩饰,便对阮元说道:“你这不是……不是来湖广做总督了嘛,湖广,也包括我那湖南的大菁寨。所以……也不用我跟家里人说什么,他们早就知道你的事了,这不,我大哥那边前些日子,总是说你是咱恩公血脉,又历任五省,所在百姓皆能安堵,对你仰慕得不得了呢,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他能错过吗?这就让我小侄子带了些礼物过来,想着送给你呢。还有,大哥说是寨子那边也有些事,想着问问你这边,看看能不能帮一帮忙呢。”



    “杨吉,你这就不对了,如今你兄长执掌苗寨,那也算是国朝的土官了,我又是湖广总督,怎么能说送礼就送礼呢?不过……罢了,毕竟是祖父当年救下的寨子啊,也该见见你们族人了,这样吧,你也让他到偏厅来,我见他一面便是。”阮元听着杨吉家人愿意前来面见自己,心中也是忧喜参半,不愿因私废公,却也想看一看杨吉家人竟是何种模样,想着若有机会,也为大菁寨出捐些银钱供奉祖父,便也同意了杨吉的要求。



    杨吉听了阮元之言,自也欣喜,便也退下安排去了。阮元也换了便服,方才来到偏厅,只见一个苗人打扮的青年早已迎在厅里,青年见了阮元前来,连忙向阮元拜倒道:“恩公大人,小民杨进,见过恩公大人!恩公大人一家对小人全族盛恩,小人一族永世不忘!我等在大菁寨,早已听闻恩公大人督抚中原五省,所在俱有盛名,今日得见恩公大人,真是小民不胜荣幸!”



    “好啦,你也起来吧,你说杨吉当年来我们家的时候,也就是把我父亲称为小恩公,你这‘恩公大人’一说出来,我也承受不起呀?”阮元一边笑着,一边也让杨进站了起来,灯光下看他样貌时,只觉尚有些稚嫩,最多不过二十余岁。阮元也对杨吉打趣道:“杨吉,这真是你侄子吗?我看你这样子啊,做他的祖父都够快够啦!”



    “伯元,我……我这是跟你走南闯北时间久了,也……也不愿意再成家了,我大哥可不一样啊?就我几年前回苗寨的时候,大哥都有五个儿子了,杨进是最小的,所以看着才年轻嘛。”杨吉也对阮元道。



    “阮大人,小人这次前来,也是家父的意思,家父听闻大人来做两湖总督,说如此一来,咱两湖无论汉苗,可都要过上好日子了。这就让小人带了山鸡百只,成猪三十头,美酒二十坛。阮大人,咱们寨子总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也就是一点心意,还是请大人收下吧。”看来杨进也已经得到杨吉和杨吉兄长指点,阮元于送礼一事上颇为严苛,不能随意进献金银珠宝,所以只备了些土产过来。



    “这……也好吧,既然也是你们一片心意,我若是再不收下,倒是显得我不近人情了。”阮元想了想,终于还是接受了杨家这番心意,也向杨进继续问道:“杨进,我从刚才起,就有一事不明,你名字中的‘进’字,是进取之进,还是魏晋之晋啊?”



    “回大人,小人的名字,是家父偶尔读到《孟子》,取其中‘盈科而后进’一语之‘进’字,为小人取了名的。”杨进答道。



    “‘盈科而后进’?哈哈,不想如今苗寨之人,竟也开始熟读《孟子》了?真是难得、难得啊!”阮元之前万万没有想到,杨进之名竟然来自《孟子》之言,想着苗人亦可潜心圣贤之教,苗寨之地,亦有文风,心中自是不住欣喜。



    “阮大人,不瞒大人,小人这次前来,也确有一件后学之事,想要请大人向朝中奏明呢。”杨进一边说着,一边也从随身的一个包袱里取出一本册子,对阮元道:“眼下天下太平,咱们苗寨虽是偏远之地,却也渐慕中原文风,许多寨子都请了附近府县的汉人塾师,为寨子里的孩子授课,这次家父听闻大人前来总督湖广,还特意选了这些寨中学生文作,想请大人指教一二呢。还有就是……虽说皇上圣恩,准我等苗寨各立学额,以补附近州县府学县学之缺,但这一两年来,我们附近几个寨子,读书的后生越来越多了,原来的名额怕是不够用了,若是大人愿意相助我等,还望大人上疏皇上,为我们增加一些名额才是。”



    原来到了嘉庆年间,随着苗地太平,嘉庆也逐渐批准各地苗民可以参加科举,入官学做生员。加上杨吉一家素来仰慕阮家,大菁寨学校开办,要比其他苗寨更加热衷文教。阮元听着杨进之言,自然欣喜,也从杨进手中取过了册子,一边看着童生文字,一边点头对杨进道:“杨进,你自可放心,这件事本就是我应尽之责,你等苗民愿意读书兴学,皇上自然可以给你们多加优免,广开学额,这也是为了你们以后的日子嘛,这件事我自然会转告皇上的。只是……”说着,阮元忽然指着册子中一个童生姓名,向杨进问道:“你这里学生名字之前,却比寻常学生多了‘新童’二字,这又是何意啊?”



    “大人,这是皇上开设苗人生员时之意,说是咱们苗寨都是新晋童生,便即称为‘新童’了。”杨进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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