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快要结束的时候,天气开始连续放晴,萧然终于脱下了厚重的冬衣,姜衡已经好几天没有踏足过坤宁宫,他变得越来越繁忙,萧然索性叫人关上了坤宁宫的大门,她心事重重,整日里坐在庭院里看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没有精力再去处理后宫的大小事宜,便将权利交给了信得过的人。
萧然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具被掏空灵魂的躯壳,她的生命力在一天天消退,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可她已经连阻止的精力都没有了。
而在萧然看不见的远方,满天繁星点缀的漠城里,萧铮亲手束起发,披上了盔甲,他手中紧握着一把长剑,静默的孤坐于黑暗中,他的目光深邃坚毅,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也像是殊死一搏的头狼。
军中彻底断了粮,与其活活饿死,不如战死沙场。
数十万将士已静候沙场,他们的军师出城寻找粮草,至今未归,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他们的军师,那个春风拂面一般的谪仙人,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只等将军一声令下,幸,他们拼出一条血路,不幸,他们同归于尽。
没有人退缩,因为这本就该是一条必死的路。
整齐的军队中所有人都静默不言,他们神情紧绷,紧紧盯着同一个地方,只等一个身影出现,等待着他们的将军带领他们打出最悲壮的一战。
月亮挂上树梢,黑暗中沉默的身影站起身,银亮的月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好似铺了一层霜。
月光落在脸上,这位将军,脸庞间依稀还带着少年人未脱的稚气,可他的眼眸却如漆黑夜色里升腾而起的浓雾,让人捉摸不透。他的身姿伟岸,仅仅站在那里就使人相信他似乎拥有千钧的力量。
他握紧手中的长剑,翻身跃上马背,马蹄扬起,剑鞘上鲜红的红缨在空中摇晃,绝境中的少年将军,从容坚定的奔赴最终的战场,走向属于他的荣光。
鼓声,马蹄声,利箭刺破长空的嘶嘶声,哭喊声,痛呼声,刀光,火光,星光,最终化为茫茫的月光。太阳渐渐升起,满天的霞光肆意的铺照在大地,这块大地向来以壮丽的霞光闻名,可此刻,再明艳的霞光也比不上鲜红的大地那样夺目。
每个人的刀尖上都汇聚了一股鲜红的小溪,身边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尸体之多甚至让幸存的人分不清谁是自己的同伴,谁是自己的敌人。
他们彼此厮杀,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所有的计谋和策略都被抛之脑后,完全凭借本能将手中的刀送进对方的体内。
当太阳慢慢来到西边时,胶着的战场也分出了胜负。
萧铮孤身一人,矗立在紧闭的城门口,盔甲下摆淅淅沥沥的滴着鲜血,眼前的视线早已被鲜血糊住,可他却像绝境中的猛兽,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敌人,试图寻找机会进行最后的反扑。
呼延灼的盔甲上也糊满了鲜血,他高高的坐在马背之上,用同样的目光回敬这位可怕可敬的敌人,在如此大的兵力悬殊撑到现在,不愧是萧家的人。呼延灼忽然感到了一丝庆幸,幸好在此时扼杀了他,不然假以时日他又该成长到什么地步。
有士兵借助云梯攻上了城墙,呼延灼惋惜的看了一眼萧铮,随即抬手下发了进攻的指令。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失血过多,萧铮的眼前出现重重黑影,将剑插在土中,他借此稳住了身形。
士兵缓步上前,却有所顾忌的犹犹豫豫,明明眼前之人已是强弓之弩,可他们却由心底的感到害怕。
终于,一根利箭划破长空,狠狠得刺在了他的胸膛。萧铮踉跄,人群中爆发出恶狼般的欢呼声,接着,第二,第三,满天的箭像雨点一样落在了他的身上。
城墙上竭力御敌的木柯眼睁睁的看着满天的箭雨射向萧铮,他目眦欲裂,大声嘶吼:“将军!”
下一秒,一把长剑刺破他的胸膛,他低头,看见了顺着剑身滴落的血滴。
武器从手中滑落,木柯无力的跪在地上,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艰难的看向了他的将军。
万箭穿心,萧铮再也承受不住,重重的倒在地上。
他感到生命力在慢慢流逝,刺目的阳光让他开始眩晕,他费力的睁眼看着天上振翅飞过的大雁。他想到了自己亲手为阿姐捉的那两只大雁,阿姐的样子在他眼前浮现,她温柔的注视着他,然后轻轻唤他阿铮,仿佛他还是一个需要躲在阿姐身后寻求保护的孩子。
他无力的闭上了眼,一滴泪迅速的滑过眼角,然后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阿姐,娘亲,我想回家。
与此同时,昏睡中的萧然忽然在心悸中惊醒,重夏闻声上前,看着萧然满头的冷汗,轻声询问:“娘娘可是做了噩梦?”
萧然茫然的捂住心口,那里正突突的跳个不停。
推开重夏想要搀扶的手,萧然赤脚跌跌撞撞的来到窗户前,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忽然被乌云笼罩,萧然看着厚厚的乌云,莫名的落下泪来。
“娘娘,六月的天就是这样说变就变,娘娘不必为此忧心,说不定等会这天就又晴起来了呢。”重夏跟在身后柔声安慰道。
“这些天可有阿铮和文卿的消息?”
重夏沉默摇头。
萧然一颗心被紧紧揪住,阿弟,你和文卿都要好好的才是。
几日后,姜衡收到了从边关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他不知道的是,这将是他收到的最后一封来自边关的信。
姜衡看完信,久久的瘫坐在椅子上。
随后,他紧急召文丞相入宫,两人在养心殿商谈了一夜,无人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只知道文丞相从养心殿出来后面如死灰,半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几乎变成全白。
而姜衡在送走文丞相后,领着王公公悄悄的来到了坤宁宫门口。
姜衡看着大门紧闭的坤宁宫,半晌回不过神。
该怎么和萧然说呢,这个消息无疑会要了她的命。
他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他做错了吗,可是他做错了什么呢?也许他生来就是煞星,他活该孤独伶仃,活该做这亡国之君,被世代唾骂,他是错了,他错在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错在不择手段将心爱之人留在自己身旁,错在,生在了无情的帝王家,是不是,他从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姜衡静静矗立在坤宁宫门前,最终没有勇气走进去告诉萧然这个令人肝肠寸断的消息。
他已经让文丞相抓紧时间将萧然安全送离京城,往后萧然的一生他都不会再有机会参与进去,既然要断那就断的彻底,他怕自己再看萧然一眼又会生出不该生的念头。
他决心瞒着萧然真相,他想让萧然无忧无虑的度过往后的余生。
萧然不知道姜衡的想法,此刻她只一心期盼着萧铮和文卿的消息。可她没有等到,她只等到了来自文丞相的,让她收拾行囊准备三日后离宫的密信。
萧然全部的不安在这一刻坐实,她不知道文丞相为何要送她离宫,但她知道若没有姜衡的同意,文丞相决然不可能会这样做。
而姜衡之所以会同意,无非是陷入了无可解决的危险境地。
萧然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他们忽视了萧然的敏锐,也忽视了双生子之间的心有灵犀。
萧然握着书信哭哭笑笑,只觉得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如此荒谬的玩笑。
苍天啊,你在生生断了人的活路啊。
澄秋和重夏看着状若疯癫的萧然,一时间慌张不已,“娘娘,”澄秋跪在萧然身边,满脸惊慌,“您怎么了,莫非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呸呸呸,哪有什么坏消息。”重夏急忙打断。
萧然看着左右两边的澄秋和重夏,伸手将两人揽在怀中,泣不成声。
文丞相派人来接应那一天,姜衡偷偷的躲在角落中看,他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想再看她最后一眼。
萧然只打算带澄秋和重夏两人走,殿内其他人这几天也被她寻着由头分配到各宫。要带走的东西不少,萧然打发澄秋和重夏去往马车上装行李。
重夏将萧然在庭院里安置好,随后领着澄秋去放东西。
姜衡在暗处躲了许久,却只见两个丫头忙来忙去,丝毫不见萧然的身影。
他不禁心烦意乱,想要找人上去问问,但随即自己是偷偷过来的,身边没有带一个人。
强压下心底的烦躁,姜衡在默默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给萧然留下不好的记忆,要耐心一点。
姜衡耐心的等着萧然出现。
而此时的萧然撇开了所有人,她看着空空荡荡的庭院,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今日穿的是进皇宫时偷偷带来的衣裳,梳的是做女儿时的发髻,她在偌大的坤宁宫内闲逛,
觉得这些时日像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哭,在梦里挣扎,唯独不曾在梦里笑。
而现在,她很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因为这个梦就要醒来了。
萧然脚步轻松的在坤宁宫里打转,甚至嘴里轻轻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她仔细的看着昔日里不曾留心的风景,看生机旺盛的花草,看地上,檐上整齐排列的砖瓦。炙热的太阳照在身上,萧然许久没有这样过瘾的晒过太阳,她出了一层薄汗,可脚步越来越重,她索性找了个角落里的地方坐下。
天上的云不快不慢的走着,不远处传来澄秋呼唤她的声音,可萧然现在已经没有精力理会。手脚越发沉重,萧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东西,紧紧的攥在了手心。
也许是太阳此刻被云彩遮挡,萧然突然感到了遍体的寒意,犹如置身于严寒的雪地,冻得她牙关打着颤。可是她的眼皮太过沉重,身体也过于沉重,以至于连抱紧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澄秋呼喊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连重夏也加入了进来,她们的声音开始变得焦急。
有风吹过,吹开了遮挡住太阳的那片云彩,阳光洒在了她的身上。
萧然扬起了笑,刺目的鲜血顺着嘴角留下。
温暖的阳光下,她静静的闭上了双眼。
澄秋,重夏,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即将从噩梦中醒来,去往一个我满心向往的地方。
姜衡察觉事情不妙冲进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澄秋瘫倒在地上,向来沉稳的重夏也无力的扶着墙,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姜衡感觉自己的腿脚也开始发软,他迈着绵软的步子来到了近前,阳光下,萧然宛若睡着的面容映入他的眼帘。
她穿着少女时的衣裳,梳着少女时的发髻,一切都如初见那样。
可是她嘴角的那道血迹却那样刺眼,姜衡伸手想要擦掉,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在不住的颤抖。
他只能转而去握她的手,可她的手却攥的那样紧,哦,原来是这个香囊,是送给文卿的香囊,他什么都知道,他在她身边布满了眼线。
所以她才会支走了所有人,原来她早就策划了这场死亡。
天上的太阳转啊转,姜衡双腿再也没有了力气,跌坐在萧然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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