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养心殿里,文丞相看着手中终于从边关传回来的书信,老泪纵横。

    姜衡颓然的坐在龙椅上,多日的忧心操劳让他脸上难掩疲惫之色。

    一月之前,他受到了萧铮亲手所写的书信,信中说军中粮草短缺,急需粮草补给,那时各地灾祸横生,朝廷捉襟见肘,已无力为继。

    可即使如此,他仍力排众议从离漠城最近之地调动救灾粮草支援萧铮,他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输了,大越国会迅速被周边各国瓜分,赢了,也极可能会在积贫积弱的形势下轰然倒塌。

    大厦将倾,所有努力不过是苟延残喘。

    他看的明白,但有许多人看不明白,或者说不愿意接受,文武百官主张投降求和,撤回对边关的所有支援转而先着力稳定国内混乱的局势。

    这是一步走的极差的棋,却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样一来,漠楚国无论私仇也好,为防大越国反扑也罢,萧小将军极有可能是保不住了。

    没有人开口挑明这件事,他们苦口婆心,向皇上及其同僚细数投降的种种好处。

    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但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姜衡冷眼看着下方面红耳赤的官员,文丞相站在最前面,直到现在他仍一言不发,沉默着低着头,从未弯曲过的背此刻微微佝偻。

    忠义自古难以两全,可只有真切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这句话是多么沉重,多么残忍。

    除了文丞相,大多武官同样眼含热泪,拳头紧握,有些在义愤填膺的说着什么,可很快就被更高的议论声淹没。

    姜衡目光扫视着下方,目露嘲讽,原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的鼠辈。

    放任底下的人肆意争吵,姜衡渐渐出神,想到了他的皇后。

    萧然来求他的那一日,他正看着来自呼延灼的来信。

    呼延灼大言不惭,声称此仗大越国绝无胜算,但萧铮实在难缠,漠楚国不愿鹬蚌相争,让其他国家得了好处,因此特书信一封劝他投降。彼时国内已陷入动荡,呼延灼虽气焰嚣张但所说非虚。

    姜衡本就不得已坐上了这个皇位,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心里装不下全天下百姓那么多人,他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保证大越国不会落到亡国的地步。

    姜衡漫不经心的看着呼延灼提出的种种条件,略过长长的割让城池,赔偿银两的要求,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偏下方的两个要求上。

    第二十四条:将萧家将军萧铮交由漠楚国处置,生死不论。

    第二十五条:听闻萧家嫡小姐萧然天生绝色,为巩固两国友好邻邦关系,望大越国派萧然和亲,许为亲王侧妃。

    姜衡眼神瞬间晦暗,盯着萧然,和亲,侧妃几个字久久移不开眼。

    他了解过一些漠楚国的情况,据传言,漠楚国有位亲王年近四十,暴虐好色,不少年轻女子惨遭其毒手,可仗着他是国君一母同胞的兄弟,虽是个酒囊饭袋却在漠楚国颇有地位。

    这两个条件,是对大越国□□裸的羞辱。

    姜衡的心很小,其他所有条件他都不在乎,可偏偏,漠楚国动了他狭小的心胸里,唯一装着的人。

    他可以想象萧然得知这个条件的反应,萧家的人都是这样,把自己生生逼成了圣人。若是萧然得知这个事情,她定会求他救她的阿弟,然后答应前往漠楚国和亲,企图以牺牲自己一人为代价,为天下的百姓求来一线生机。

    可是,他不同意。

    反正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他不在乎会不会背上永世的骂名。

    果不其然,萧然求到了他的面前。

    她跪在那里,哀求自己救救她的阿弟,她绞尽脑汁,侃侃而谈支援萧铮的好处。他静静的看着她,听着她破绽百出的分析,假装没看见她发颤的双手。

    她叩首,忐忑的等着答复,四下无人,姜衡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她。

    他仔仔细细的看,看她的发,看她的裙,甚至想透过身体,看见那张让他日思夜想的脸。

    萧然以为他在权衡利弊,却不曾想,他只是在贪婪的看着她。

    大殿很大,姜衡坐在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这个皇宫是多么的空旷清冷,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若是她能陪在自己身边该有多好。

    他看了眼手中呼延灼的书信,随手扔在了一旁,勾起一个残忍的笑,缓缓起身,走到了她的身旁。

    他感觉自己疯了,也许他早就已经疯了,可他不在乎,此刻他只想要拥有她,让她成为自己的皇后。

    荣华富贵也好,无尽炼狱也罢,她要陪他一起受。

    因为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为了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大殿内的争论声渐弱,姜衡回了神,不理会众人商议出的结果,宣布了自己的决议,全力以赴调动粮草支援边关。

    满堂哗然,文丞相瞬间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可姜衡通通不管,留下目瞪口呆的文武百官,自己先行退朝离开。

    他的皇后,他的阿然,他心里的人儿,他不会让她受伤。

    而现在,六月的某一天的养心殿里,年轻的皇上和白发丛生的丞相,看着这封迟来的信件,彼此无言。

    周边各国联手,集结数十万大军,将萧小将军困于漠城数日。

    “文相,之前那批粮草是否已经到了军中”姜衡沉声问。

    “皇上,微臣才得了消息,那批粮草在据漠城百十公里之处被流民劫持,护送的士兵和前来接应的将领,悉数阵亡。”文丞相声音中带上了悲壮。

    姜衡无言。

    从信上所署的日期来推算,萧小将军被困已有一月,粮草未及时得到供给,恐怕他们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皇上,南方悍匪嚣张,不少良民无奈落草为寇,剩下百姓已苦不堪言,依微臣来看,恐怕再过不久百姓就会被逼的不得不反啊。”文丞相语气更加沉重。

    姜衡疲惫的揉了揉额头,“文相,你忠心耿耿,乃国之栋梁,你说,现在朕应该怎么办?”

    文丞相语塞,处处危急,可却一处都救不得,大越国,真的要亡了吗?

    见文丞相说不出话,姜衡也不追问,转而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文相,朕有件事需要你相助。”

    “皇上请讲,微臣必鞠躬尽瘁,再死不辞。”

    “朕要把皇后就给你。”

    文丞相震惊,“皇上此话怎讲!”

    “大越国已是回天乏术,朕要你带皇后走,无论如何,护皇后安宁。”姜衡语气郑重。

    “那皇上您”该怎么办?

    姜衡恍然,喃喃道:“她怨我,是我对不住她,现在,我恐怕不能再护她周全,只能还她自由。”

    “可朕,”姜衡语气拔高,眼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朕虽治国不力,却绝不做落荒而逃的鼠辈!”

    文丞相满嘴苦涩,亡国之君,逃不掉,也躲不掉的。

    他这亡国之臣,又能躲到哪里去。更何况,他走了,大越国的百姓,他那远在千里,凶吉未知的孩子,又该躲到哪里。

    俗话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六月中旬又断断续续的落了几场雨。

    萧然对姜衡的谋划和外面动荡的局势浑然未知,那场风寒过后,她心中总有十分不好的预感,她派人前去打探消息,可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天气不好,萧然现在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窗边看淅淅沥沥的雨,等着不知何时才会传回的消息。

    这些天,姜衡忽然柔和下来。

    他不再逼迫萧然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不再像发疯了一样以看她伤心流泪为乐,甚至连一直看向她的偏执的眼神都开始消失不见。

    闲暇时,他喜欢陪着她一起看雨,尽管萧然并不曾给他一个眼神,他却也不恼,只在萧然盯着窗外发呆时默默的看着她。甚至于,他开始和萧然闲聊,聊萧然喜欢的花花草草,聊两人都未曾见过的山山水水,快意人间,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说。

    也许刚刚开始的时候,萧然还会觉得开心,觉得在皇宫的日子也没有那么难熬,可现在,一切都已经迟了,她的心已如垂暮的老人,再也提不起一丝活力。

    但是有时,被姜衡念叨的实在烦了,萧然会忍不住的回嘴,每一次萧然的回应都会换来姜衡的哑然无声。

    因为萧然问:“我阿弟和文卿现在怎么样?”

    每当这时,姜衡都会停下,静静的看着萧然,萧然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答案,于是转头继续看窗外的雨,不再理会他。

    夜晚的时候,姜衡会想各种理由赖在她这里不走,萧然懒得搭理他,见赶不走他便由他而去。

    不同于以往的故意折磨,姜衡只是强硬的把萧然抱在自己的怀里。

    有好几次,萧然都被勒的喘不过来气,在半夜苏醒。

    还有几次,萧然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听见姜衡在自己耳边小声的,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讲述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从记事开始,一件件的讲,讲自己生母的离世,讲齐嫔在世时为了给他亲手做棉手套熬花了眼,只因为自己不受先帝待见,连带着齐嫔一起受所有人欺负,讲齐嫔的离世,讲每一个独自度过的夜晚的黑暗与寒冷,讲宫中下人暗中克扣他的食物或故意给他送坏掉的食物,一桩桩一件件,所有都是不开心的事,唯独讲到第一次见她时,是开心的事。

    他就这样默默地讲,讲了三个夜晚,才总算讲完。期间,当萧然有什么动静或者是有要醒来的迹象时,他都会立即住嘴。

    第三个夜晚,所有的故事讲完后,他偷偷地吻了萧然的脸颊。

    他知道,萧然不会知道这些,也不会想听有关他的故事,可是这些都是无数个夜晚,他想要倾述却无人可讲的一切,他现在找到了想要讲给她听的人,哪怕她不愿听,但没关系,他偷偷地讲给她听。

    他黑暗的人生中遇见了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那是一个只要想起就会满心雀跃的人,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太过拙劣,甚至于他狠狠得伤了这个人的心。他现在幡然醒悟,可一切都已经迟了,他用肮脏的手把自己的光拉进了泥污,他曾经只会掠夺,可现在,他要开始学会放手,阿然,世间最美好的,我最爱的阿然,我决定放你走了,你要记得我,罢了,只要你过得开心幸福,你可以,不用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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