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时候,陆知酒果真疼醒了,她捂着胳膊蜷缩在床边,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她的动静实属很小,可楚云都的五感灵敏,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几乎是立马便掀了帘子撑上了床,俯身着急地问:“笙笙,是疼吗?”

    陆知酒睁开眼,看着他微弱地点了点头。

    楚云都抬起手,却又不知该落在何处,最后只得去握了她的手:“你抓着我,疼就抓我。”

    他的手心仍是温暖,包裹住她的,不知是他的安抚作用还是他的手传递过来了什么力量,她的疼痛居然真的神奇地减弱了几分。

    陆知酒默默地握紧了。

    见她神情松快了些许,楚云都的紧张也被驱散,他慢慢沿着床边跪坐在脚踏上,垂首无声地看她。

    陆知酒为了不压到伤口,向右侧卧着,楚云都凑得又近,两人的呼吸便自然交错在一起。

    伤口的疼痛终于渐渐隐去,相应的,对于四周的感知便又重新灵敏了起来。陆知酒将微阖起的眼悄然睁开些。

    未点烛火,今夜也无月,故而屋内几不可视物。

    刚才楚云都怎么就能如此准确地找到她的位置呢?

    陆知酒的手指动了动,楚云都的衣料摩擦声便又响起,他温热的呼吸再近了些:“还是难受?我叫大夫吧,换个药兴许好些。”

    他言罢便要起身,陆知酒拉住了他:“不难受了。我只是……睡不着。”

    楚云都松了口气,重新坐好,开口时声音压得更低,似乎生怕惊扰了什么:“是想睡睡不着,还是不太想睡?”

    陆知酒想了会儿,回道:“可能是不太想睡。”

    楚云都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的虎口,顺着她说道:“既是不想睡,我陪你说说话可好?”

    默然片刻,陆知酒点了点头,又想起屋中实在是漆黑得很,便又“嗯”了一声。

    半晌后。

    “……不是说要陪我说话的吗?”

    陆知酒在夜色中瞪了半天眼,一句话都没有听到。

    楚云都:“……”

    陆知酒心中本就压着不少事,见他还如此说话不算话,自然也就不太快活,收回了手便躺平了,语气带着些怨怼:“不想说便算了。”

    楚云都手里一空,连忙说道:“要不,笙笙你问我问题吧?我答,总不至于会说些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他言语之中的顾虑叫陆知酒有些惊讶。

    她侧头,想解释些什么,却无从解释。

    默了半天,她还是问了:“今日之事,你可有眉目?”

    楚云都想了想,答道:“嗯。”

    “有就好,若是没有……”若是没有,她便要去想办法了。

    齐海与他必定是有什么梁子的,她现在倒是不清楚,可也总有弄清楚的方法。

    楚云都向来不会同她说什么朝堂之事,这么久以来都是如此,所以她对他的处境其实并不太了解,知道的兴许还不如道听途说的百姓多。

    想到这她便又有些失落:“我不想掺和这些,想来你也不愿意让我掺和。”

    楚云都下意识回道:“不……”

    “你听我说。”陆知酒打断他。

    楚云都便老老实实闭了嘴。

    陆知酒的思绪飘远了,等到回神,问了句似乎并未有什么关联的话:“云都,你恨过谁吗?”

    楚云都能在一片黑暗中将她看得清晰,于是她的认真他都尽收眼中。

    她不是随意问问的。

    楚云都想起曾经种种,有隐隐的痛意从心口传来,他轻声回:“恨过。”

    恨过,也依然恨着。

    恨轻易便能得到自己的求之不得,恨将他珍视的弃之如敝履,恨将他珍之重之的视如草芥。

    “我也恨,最恨的是自己后知后觉。”陆知酒的声音也放得很轻,有些娓娓道来的意味,“以前,我不知轻重,以为重要的事实际上轻如鸿毛,不屑一顾的事却实乃世间难得。我的好运气都被我这样耗光了……”

    “不是的,笙笙。”楚云都重新寻了她的手,捏紧,语气坚定,“你会永远有好运气,我所有的运气都给你。”

    他说得真切动情,陆知酒却问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在了呢?”

    楚云都一怔。

    “如果你不在了,我怎么办?”

    这是这一世的陆知酒问的话,却也是为着前两世的陆知酒所问。

    楚云都回道:“我不会不在的。”

    他依旧说得真诚,可陆知酒的心里却怅然。

    他又何曾想过自己会离她而去?她是最清楚不过他想与她厮守终生的。

    可无论是第一世他死在了自己面前,还是第二世他病痛缠身,她也面目全非,他们都没能有什么好的结局。

    陆知酒难言,只得沉默下来。

    楚云都感觉到她不愿再多说,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心头发闷,便轻轻趴在了床沿,于黑暗中注视着她的方向。

    终是沉眠无话。

    半夜的时候,陆知酒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低低的回应声吵醒,她睁开眼,便见得楚云都理了理外袍,似要出门。

    她湎于梦中未能清醒,心生恐慌,猛然坐起身来:“云都?!”

    楚云都一惊,转过身来坐回了床边,帮她将被褥拢好,声音轻柔:“怎的了,笙笙?”

    陆知酒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拉扯得伤口十分疼痛,却无暇顾及:“你要去哪?不许走!”

    她难得语气如此强势,楚云都觉得奇怪,伸手拍抚着她的背:“祁阳醒了,我去看看。你继续睡吧,我很快回来……伤口还疼吗?”

    在陆知酒的沉默中,楚云都改了口:“我不去了,待我同大夫说一声……”

    片刻后,陆知酒却放开了他,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去吧。去看看祁阳还好吗。”

    楚云都看着她,确认她恢复平静后,又嘱咐值夜的丫头不得有半刻松懈,这才起身离开。

    屋内,祁阳正半靠床头往嘴里灌着苦哈哈的药,楚云都便进来了。

    夜色深沉,楚云都也面色不虞,冷漠地停于床前。

    屋中的小厮被他威压所震,只偷偷抬眼看一眼便低下头加快手中速度,拿起托盘告了退。

    祁阳看着那小厮落荒而逃的模样,心中更是慌乱。他忙放下了药碗,掀了被子下了床。

    他刚要跪下,楚云都便开了口:“不必了。”

    祁阳抬头,见楚云都踱步至桌边坐下,望了过来,直直打量。于是他垂首而立,没再动作。

    屋内极为安静,祁阳因重伤刚醒,脸色苍白,虽似有摇摇欲坠之态却仍是坚持直挺挺立着。

    不多时,楚云都的声音再次传来:“别以为小姐救了你出来,这件事就作罢了。”

    祁阳微微抬眼,楚云都的神色难以分辨,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直接:“你这段日子如何异常,当我看不出来?”

    祁阳闻言心跳突顿,手捏紧。

    楚云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心中明了:“你是自己交待,还是等我去查。”

    又过了片刻,祁阳突然跪下,双膝与地面之间磕碰出不小的响声。

    “主子,你罚我吧。”

    楚云都却挑唇笑了笑:“你以为你能逃得了家法?”

    那笑容转瞬即逝,他的声音便很快又变得更冷:“齐海究竟有什么把柄,叫你竟是连脑子都不要?还是说他开出的条件实在优越,连我骁定侯府也留不住你祁大少爷了。”

    祁阳低着头,在楚云都不留情面的咄咄相逼下微微颤抖。他的眼泪随即便流了下来,滴落于冰凉的地面上。

    楚云都没再说话,等着他开口。

    涕泣不停,祁阳握拳抬手恶狠狠抹了抹眼,将泪水胡乱擦去:“我不能让那个老东西威胁到主子!”

    因为哭泣,祁阳的声音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却难掩不忿:“主子两年前协理办的军中偷饷之事,那个老东西说有证据证明主子徇私,斩杀忠臣良将……他说,要我替他办一件事,只要能在约定时间到指定地点,办好了此事,便将证据销毁,若是告知于你,他便将证据呈于圣上……”

    “愚蠢!”

    听到此处,事情已明了大半,楚云都难忍怒火:“且不说此事事关重大,我若有半分徇私必遭天打雷劈,你不信任我处事便也罢了,何不动脑想想,他若真能凭空捏造出证据呈给圣上,你以为他还会等我们做出反应?我这头早已不知被斩落多少回。”

    祁阳猛地摇头:“不!不是的!属下没有不信主子!没有怀疑主子!”

    他笨口拙言,只眼泪又落了下来。他似是觉得丢脸,却又无法擦干净,只能不停地抹着:“主子教训的是,属下愚蠢至极,中了埋伏才恍然大悟……若非小姐出手相助,不知会引来多少麻烦……”

    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再自己轻易做决定,绝不会再因关心则乱,中了他人圈套。

    原本怒气攻心的楚云都,听到祁阳提及陆知酒,终于能够平静几分,敛起满身戾气。

    “此事既已发生,多说无益。”他看着伏在地上的祁阳,“因笙笙受了伤,无论齐嫣然现今如何,齐海也都难以发难。算你走运。”

    祁阳又无声叩头,那响声听得楚云都皱眉:“行了。本来脑子就不好使,别再磕了。”

    祁阳的抽泣不止,楚云都看得心烦,站起了身。

    他往门口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待你伤好得七七八八,今后半年府中的马厩便由你清扫。”

    祁阳听了却是一愣,直起身来眼露惊喜:“主子……主子还要我?”

    要在楚云都手下做事,忠诚是第一要事,其后便是懂得用脑,不得为人利用。

    他此事虽算不得不忠,却的确是不诚,再加上被齐海如此拙劣的谎言骗得团团转,算是犯了楚云都的大忌。

    他本以为楚云都要将他踢出侯府,踢出铁骑营,若是宽宏,大抵也是要降他职的,这才情之所至哭泣不止。

    可没想到竟只是清洗马厩。

    只是清洗半年马厩!

    楚云都没再回应祁阳的疑问,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祁阳跪在地上,久久没能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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