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静居的后厨,  清心迈了进来,厨娘们都知这位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轻易也不往这里来,可不敢怠慢。

    厨房孙管事是最先迎上来的:“姑娘来了,  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清心道:“夫人说前些日子总见的一盅热补汤,  最近怎么不常见了,  近日天寒,  夫人想饮些,让厨房连做些日子才好。”

    正在灶上忙着的总厨,  闻言后,  主动走过来,笑着询问清心:“姑娘刚说夫人想进些热补汤,  可是身上感到寒凉?”

    清心打量对方,觉得眼生,她道:“这是?”

    孙管事马上道:“这是我远房表亲,  姓胡,胡二娘。姑娘不知,  以前这灶上的总厨,  她儿子犯了事,她忙着家里的烂事别的都顾不上不说,  再加上咱们府上是有规矩的,  家里人有犯重罪的,是不能再留在府中侍候的,尤其是厨房这样,  主子们要入口的地方。”

    清心听后点点头:“所以,  这是新来的总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前个月里,  夫人喝着好的那些汤汤水水,  都是你弄的吗?”

    胡二娘脸上带着笑意道:“是的清心姑娘,是我做的。”

    清心:“很好,就按那些接着做吧,夫人想喝了。”

    胡二娘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她问道:“要说那些热补汤,也不是能天天喝的,所以我得问问姑娘,夫人最近只是因为天寒还是身寒?”

    清心想了想反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胡二娘:“区别可大了,天寒是外因,与热补汤无关,身寒是内因,那就得具体情况具体配比,汤里的内容也是不同的。现在这日子正是爱发热惧寒的季节,吃食上贵人还是要注意些的,要是由饮食上引出病灶就不好了。”

    清心被她说得开始紧张,她道:“这,我也没听夫人具体说啊。”

    胡二娘给她出主意:“你可以观夫人面色啊,夫人面色若是偏红,那就是,”

    清心打断她:“胡二娘是吧,你也别说了,说了我也记不住,再耽误了事。这样,一会儿上菜时,你跟着去,是观面色也好,还是询问情况也好,你亲自去看去问。”

    胡二娘垂眼低头:“是,我听姑娘的。”

    清心说完扭头又对孙管事道:“甭管她跟你什么关系,总还算府里进的新人,正好让夫人瞧上一眼。”

    孙管事只管点头称是。

    清心离开后,厨房里又恢复了各种操作,胡二娘冲一旁年轻的小厨娘道:“一会儿你端上东西与我过去。”

    被她点名的小厨娘心里一哆嗦,非常不想去,但她又不能违背总厨的意思,只得点了点头。还没离开的孙管事道:“也不知你看上她哪了,一个小哑巴,话都不会说,怎么就挑上她给你打下手了。这是主子仁善,否则像她这样不能言的残废,能进到这样大户里为奴都不可能。”

    胡二娘与小哑巴都不言语,孙管事的牢骚却没停,她继续道:“你说你是不是给自己找事,夫人爱喝,你做了就是,哪那么多话,这下好了,多出那么多事来。我可提醒你,不是舞到主子面前,就以为能得了什么机会,有这种想法的,那都是猪油蒙了心做梦呢,你心里可得有数。”

    前面吐槽小哑巴的话,胡二娘可以不理她,但现在这话里的意思,胡二娘就不能不理了。她马上道:“您还不知道我吗,二娘向来是个心里有数的,当初若不是您,我怎么可能得了这么好的差事,我心里一直感念着您呢。”

    孙管事这才满意,一番敲打后离了厨院。

    小哑巴名叫林燕云,一开始她觉得自己能被胡二娘挑中,十分幸运。像她这样话都不能说的,就怕别人把她当成废物不肯用她,这府里事少主子善,被留下的她很是感激与知足,总怕人家觉得白养了闲人再把她赶出去。

    所以林燕云十分珍惜胡二娘给她的机会,她也兢兢业业地做着对方的帮工。但慢慢地,她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为什么胡二娘给主子,尤其是夫人的饭食饮子里,所配之料有不易孕身的功效。林燕云被吓坏了,她可不想被卷到内宅阴私里。再说这若是府上大人的授意呢,不管出于哪一点,林燕云都拿定主意,把嘴闭得严严地,好在她是哑巴,不会有人逼她说。

    唉,也正因为她是哑巴,才被胡二娘挑中的吧。胡二娘自然是不知她以前经历,所以也不可能知道她懂这些食疗药理,否则的话,哪怕她是哑巴,她也不会选中她来打下手。

    到了午膳的时候,胡二娘带着林燕云亲自送饭食到正屋。

    屋里只有夫人在,食碟一一摆好后,胡二娘与林燕云侧身站在一边,没一会儿,侧目就见夫人与大丫环走了过来。

    王承柔落座后,清心道:“夫人,今日送午膳来的是厨房新来的总厨,您还没有见过,她好像懂些食疗医理,她说的那些奴婢听不懂,就把人叫了过来,让她亲口与您说。”

    王承柔看向一边,确实站了两个人,她问:“什么食疗医理?”

    胡二娘低头站过来道:“夫人,是这样的,奴婢于厨艺这一块儿,因自己爱好,所以研究颇深,如今正是天寒地冻之时,于饮食这方面还是要注意些的好。我听清心姑娘说,您觉得上月的热补汤好,可是身上有寒凉之感?”

    王承柔想了想,她从小到大从不畏寒,她道:“哪有什么不适,不过是想喝罢了,怎么这么麻烦啊。”

    胡二娘抬起头来,看了王承柔一眼,这一眼看完她就放了大半的心,再听对方言,胡二娘就完全放下心来,她道:“是奴婢想岔了,奴婢明白了,厨房里自会按夫人的喜好准备起来的。”

    王承柔接过清心递上来的筷子,点头道:“我说近几个月来,这饭食的种类与以往有了些许不同,原来是换了人。”

    胡二娘道:“没敢做太大改动,怕夫人吃着不合口。”

    王承柔:“很合我心意,回去后,按你的习惯来,不要怕改动,这样我倒天天有了期待。”

    王承柔说着看到那里还站着一人,手里捧着个托盘,她问:“那是什么,怎么不放下一直捧着。”

    林燕云忽然被点了名,她后背一紧,就听胡二娘道:“您这里的管事说,让临时改送到这个桌上,这桌有些小,这最后的一盅汤放不下了,想着等您撤下第一道菜后,再摆上来的。”

    清香接话道:“是那个房厅的门该修了,管事说是大人说的,缝隙大了有风吹进来,怕您用膳时冲了胃,所以,今日才改到了这里用膳。”

    王承柔听完解释,道:“行了,别端着了,把这个撤了放这里吧。”

    胡二娘上前去撤王承柔指的那碟菜,林燕云则捧着汤盆的托盘,靠近桌子。她把托盘先垫在桌上,本想借完力,腾出一只手来把汤盆放到空出来的位置上。不想,天太冷了,她手指冻的有些僵,一时没拿稳汤盆,里面的热汤打翻撒了出去。

    清香清心同时惊呼,事情发生的太快,谁都来不及阻止,最终那热汤落到了王承柔的腿上,以及反应过来想要补救的林燕云的胳膊上。

    胡二娘斥林燕云:“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清心与清香顾不上别的,只忙着查看王承柔是否被烫到。林燕云吓坏了,跪在地上不停地抖,嘴动了动却一直没有发出声音来。

    王承柔大腿上只是感受到了温热,好在现在天冷,汤里的热气散得快,她并没有被烫到,但是衣服湿了,在这种天气里,湿的地方马上就没了热气,湿冷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王承柔:“我没事,没有烫到。”

    经历虚惊一场的清心,对胡二娘道:“别在这怵着了,我们得带夫人去换衣服,带着这个笨手笨脚的快下去吧。”

    比起吃饭,王承柔确实该先去换件衣服,就这一会儿功夫,她就感到了冷意。站起身后,发现跪着的奴婢还在无声地磕头,王承柔道:“别磕了,下去吧。”

    林燕云像是听不到她的话似的,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太害怕了,以前在别家做奴婢时,只要犯错,主家是会把她往死里打的,根本不拿她当人。

    这种恐怖的记忆深深刻在她骨子里,哪怕她知道新东家不是那样的人,也得了夫人话让她下去根本没提罚她的事,但林燕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举止太过奇怪,引起了王承柔的注意,还要再问些什么,就听清香道:“夫人都让你下去了,你还做出这副姿态给谁看。”

    胡二娘过来拉林燕云,不想,她身上有股蛮力,竟拉不起她。此时王承柔忽然道:“行了,你先下去吧,我看她衣服湿的地方比我还多,这样跟你出去,走回厨院那里,该是受寒发热了。让她在我这里换了衣服再回吧。”

    胡二娘:“夫人仁善,奴婢替燕云谢过夫人。”

    清香对燕云有印象,知道她是个哑巴,她只是不知道王承柔还记不记得曾收留过这样一个哑女。

    清香:“她叫燕云,也刚入府不久,当时您是看她可怜就收了她。”

    王承柔有点印象,但前因后果她都忘了,只道:“拿个小丫环的衣服与她换了。”

    清香过去拉林燕云,嘴上道:“不是要罚你,是带你过去换件衣服,你这湿的,不冷吗。”

    林燕云一听要给她换衣服,她更抗拒了,直接推了清香,并拿手挡在自己身前。清香一个不备,被她推得坐了个屁股墩儿,她一下站起来,就没见过这样的,话听不明白,好心也不会识,她到底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

    眼见清香上了火,王承柔道:“她有问题。”

    说完就找了更多人来,把林燕云带到了内室,当着她的面让众奴婢脱她的衣服。

    这时,林燕云已从被东家虐待的记忆里挣脱出来,发现她最大的秘密要被人发现了。于是她又开始反抗别人脱她衣服,她越是这样,疑点越大。

    最终,林燕云敌不过众人,她的秘密召告于众,藏不住了。

    王承柔看着她肚子上缠的那些布条,虽然惊讶,但至少说明,这厨娘没有更大的问题,只是怀孕了不敢报而已。

    “给她新衣服,孕妇更不能冻到了。”

    林燕云没想到,在她骗了人后,夫人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她呆楞地看着王承柔离开的背影,清香把一身新衣服递给她:“快点穿上,夫人一会儿还要问你话呢。”

    林燕云穿戴好后,进到另一边内室,见夫人也换好了衣服坐在椅中。她跪了下来,等待夫人发落。

    王承柔:“你起来说话吧。”

    林燕云抬起头来,执拗地摇了摇头,王承柔也不勉强,她问:“你这哑症可是真的?”

    林燕云心头一跳,但她指了指喉,又点了点头。

    王承柔又问:“你这几个月了?”

    林燕云伸出四根指头。

    王承柔:“四个多月了,这孩子可有父亲?”

    林燕云先是摇头,然后激动地摆手。王承柔按自己理解的意思道:“这孩子不是你想怀的,是被人强迫怀上的?”

    林燕云不激动了,改落泪了,王承柔心下了然,看来她猜对了。

    王承柔看得出来林燕云有多惊慌与害怕,对于林燕云来说天大的事,在王承柔这里只需她稍稍抬抬手,林燕云就可重获新生。

    但在规制森严的云京城、官宦之家,这样的情况,这样的奴婢肯定是要被赶出去的,不治个欺瞒之罪都算好的。

    林燕云知道哪怕夫人仁善,也只会不治她的罪,但她若还想在府里呆下去,恐怕是不可能了。她心下一片寒凉,却听夫人言:“看你这意思,肯定是要生下来的,那就在府中呆着吧。在此期间搬到偏房去住,你自己照顾自己,但有事你言语一声,府上也会管你。待你生下孩子,去留随你。”

    林燕云这是今日第二次震惊了,不,其实是第三次了,其实早在夫人看到她一直端着托盘问的时候,她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何为仁善。

    林燕云感慨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命,先前的主家残暴无良,可着云京城都找不到第二家,而今肯收留她这个哑女的新东家,竟也是可着云京城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积善之家。

    林燕云又怎么会知王承柔的心境,她虽看着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但心境可没这么年轻与单纯了。上一世她不光见过杀戮,也亲手实施过,如今收留个怀孕的哑女根本赎不完她上一世的孽债。

    “行了,夫人都肯留你了,也不罚你,你就别跪着了。”清心道。

    林燕云也觉得,再这么跪着,反倒是在埋汰夫人,她磕头谢过夫人后,赶忙站了起来。她这才仔细打量了夫人一眼,夫人可真好看,又年轻又好看,美得不似人间物,倒像是天上的仙女,不是那种婀娜柔美的,是那种提着配剑让人又惧又爱的神仙。

    就在林燕云看王承柔的时候,王承柔也在打量她,她打量的不是林燕云的脸,而是她的肚子。

    看着看着,王承柔问:“你那里累吗,像是揣着一个小南瓜似的。”

    林燕云从夫人的眼中看到了好奇与憧憬。她心里震了一下,然后就有点难受,这么好的夫人为什么还会有人要害她。有哪一个夫妻恩爱的娘子会不想怀上夫君的孩子。

    刚听这里的丫环也说了,连门缝大点,大人都要叮嘱莫要让夫人冲了风,可见是很疼爱她的,在厨院里的时候,也常听下人说,这家大人与夫人十分恩爱。这样看来,那位大人是不可能让人来害自己娘子,不想要孩子的。

    所以,胡二娘到底为何要害夫人呢?她跟自己差不多前后脚入府,难道是被外边的什么人指使的?那可就糟了,敌人在暗,夫人在明,还不如事实是大人不想让夫人怀孕的好,谁能知道这外面指使之人的用意呢,今日是防止受孕,明日呢,会不会改下毒药?

    林燕云越想越心惊,越想越不安,她看着年轻夫人灿若鲜花的脸庞,这样的美人善人若是凋零了,老天岂不是不长眼。

    林燕云抚了下肚子,冲王承柔摇了摇头。

    王承柔:“不累吗,我听说有的人怀孕后会想吐,吃不下东西。”

    林燕云又摇头,然后做了个扒饭的动作,惟妙惟肖地演示着能吃的样子。逗得王承柔笑了起来:“能吃就好,孩子也会长得好。行了,你下去吧,清香会跟你过去,你的事她会帮你说清楚,也会把我的意思传达下去,你放心住就好。”

    林燕云又跪下给王承柔磕了个头,然后清香走了过来:“走吧,我随你先去厨院收拾东西。”

    林燕云走得很慢,可以算得上是一步三回头了,终于在她快要迈出屋门时,她下定了决心,返回身去走到王承柔身前,做了一个拿笔写字的举动。

    王承柔:“你有话要说。”

    林燕云急点头,王承柔:“给她纸笔。”

    林燕云拿到纸笔后,她飞快地写了起来。写完后,她拒绝把写好的纸张交给清心,而是小心地隐晦地直接递到王承柔手里。

    王承柔满面疑云,她拿起这张纸来看,越看越心惊,直至看到,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为止。

    王承柔压下心中的骇浪惊涛,慢慢地坐了下来,她尽量用平和地声音道:“没想到你还会写字,你这是想告诉我,待你生产完毕,可以留在府中做些别的活计。”

    王承柔说着,一边折着纸张一边看了清香一眼,清香马上会意,冲着屋中其她婢女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屋里除了清心清香,就只剩下王承柔与林燕云后,王承柔让林燕云坐下,给她重新拿了纸,然后开始问话。

    林燕云说的王承柔不懂,那些医理药理也没有接触过,但林燕云是没理由骗她的,她刚帮了她,她还要倚仗自己在府上生产,自然没理由害她。

    而那个胡二娘确实有些奇怪,她想喝个汤而已,对方却问东问西,还非要观她面色,问清她有没有不舒服,这样一想倒真是可疑怪异的很。

    待王承柔没有什么想问的后,她嘱咐林燕云,这个事情她知道了,让她以后不用管,呆在自己的屋里就好。

    但林燕云摇摇头后,低头写道:“奴婢可以继续在厨房做工,可以帮夫人打掩护,不让胡二娘怀疑。”

    王承柔看后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好,厨院那里确实不宜再派人进去,我也不想打草惊蛇,这场戏我得陪他演下去,否则的话,他还不定会再想出什么招来,那人不达目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燕云不知夫人口中的“他”是谁,但她知道决不是在说胡二娘,原来夫人心中已有目标,她知道是谁要害她。

    这样的话,清香还是要跟林燕云再走一趟,不过不是帮她整理东西搬住处了,而是去传达对她怀孕这事夫人的处置结果。

    结果就是罚她工钱,但可怜她一个人,会让她在府中待到生产,生完后就会把她赶出去,永不再用。

    这样做的目的是因为王承柔知道,能被李肃派来的人,一定不会是泛泛之辈,若自己对林燕云太好,怕引起胡二娘的猜忌与怀疑。王承柔已想好要骗胡二娘了,自然不能让对方起了防范之心。

    林燕云回去后,她挺个肚子的样子,震惊了整个厨院,唯独胡二娘没有多惊讶,她早就看出这哑巴怀有身孕,不过今日在夫人那里换了衣服,露馅了罢了。

    大家听着清香宣布府上对林燕云的处罚结果,都觉得夫人对她已算仁至义尽。

    待清香走后,林燕云难免被指指点点,胡二娘大声道:“好了,吵死了,都不干活了,晚饭都不用吃了!”

    众人散去,胡二娘这才小声地问林燕云事情经过,林燕云连比划带口型的,她说的算是跟胡二娘猜的差不多。这之后胡二娘观察林燕云,见她一副忧心的样子,应该是在想生完孩子后自己的去处吧。

    胡二娘忽然觉得自己选的这个帮手可太好了,不仅不会说话,过不了几个月还会被轰出去,别说与夫人接触了,就是府里都不能呆了,一下子让此任务的后手变得更周全了。

    清香办完事后,回到主院内,与急急忙忙跑过来的管家撞到了一起。

    “哎呦,您这是急的什么啊,可撞死我了。”清香揉着额头道。

    管家不理她,只急道:“出大事了,我有要事禀报夫人,宫里来人传出消息,咱们都督大人被皇上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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