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搬来的台北的家位于邻近山区的老旧住宅区。周始从二十四小时便民超市往住处走的时候需要经过一条街灯照不到的小巷。夜空黑沉,但月色明亮,仲夏星星也多,路边没人拾捡的冰棍纸、甘蔗屑、咀嚼过的槟郎、汽水瓶、零食的彩色包装纸、香烟屁股这些垃圾都能借着皎洁如水的光亮看到大致的轮廓。
小巷走至一半的时候周始看到暗处有三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在围着一个男生挥动拳头。因为隔了一段距离周始看不明晰他们的脸孔,但听得出他们大都嗓门响亮,脏话骂得掷地有声,吐字的时候有种凌驾于其上的轻蔑飘然的快活劲。
这是碰到了以多欺少的霸凌现场了。
周始皱了皱眉,接着打开手机用最大的音量播放出了手机中录好的警车的警笛声。
虚假的警笛声没响几秒那几个正围着人打的男生就各自甩下不满愤懑的脏话抬腿往另一边的巷口跑走了。周始抬脚走到那个背部靠着墙壁面部红肿唇角淌血的男生身边,他在对方喘着粗气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附近有私人诊所,你要不要去?
“干!我去不去诊所干你什么事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陈建和站起身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皱眉看着面前多管闲事的男生,语气发冲,“谁要你发神经帮我了?吃饱了撑得慌?要你多管闲事!”
尽管对方说话的语气很糟糕,周始也不恼怒。他打量着眼前形容狼狈的男生,对方穿着新庄国中的制服,绣在制服上的名字是‘陈建和’三个字,是个年纪最多不会超过十六岁的国中生。但对方长相比较老成,完全不像是个未成年人。特别是他眉头深锁的时候周身气压很低,戾气也重,会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他的真实年龄。
打量间周始的鼻腔里钻进了血腥气。他垂眸扫了一眼陈建和垂在身侧不知被什么划伤而翻出鲜红筋肉不停淌血的左手,在手机上打字给对方看:你的手受伤了,需要及时去诊所注射破伤风。
陈建和看完手机屏幕上的字后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直接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干!要你管!你以为你谁啊!就这点伤不打破伤风也不会死!要你嘶!”由于说话的时候嘴巴开合地过于用力而不小心扯到了唇角的伤口,陈建和狠话还没有放完就疼得龇牙咧嘴起来,凶狠的气场也因此立刻大打折扣,“看什么看!死哑巴!”
周始闻言面上表情不变,眼睛里也没有什么鲜明的情绪起伏。他看陈建和就像看着一只满身是刺浑身防备的幼小刺猬一样,并不生气。这次他没再在手机上打字,而是直接从购物袋里拿出刚买的一盒ok绷塞到了表情故作凶狠的陈建和手里,而后转身阔步离开。
新家外观破旧,位于二楼,需要沿着窄而陡的楼梯拾级往上二十二次。
周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室内昏黄的光亮下他的父亲周志明一只手拿着已经喝得只剩下一个瓶底的绿色啤酒瓶不放,一只手紧紧攥着没有来电声响的手机,表情扭曲又愤怒,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已经快要燃烧到底部的烟头。
“怎么去便利店买点东西也要这么久?”周志明注意到开门的动静后“哐当”将手中的啤酒瓶往玻璃茶几上重重砸了一下,不耐烦道,“靠北!还站在门口干吗?等着看你老子笑话哦?还不赶紧滚回房间去!”
他们两人之所以会突然从台北市中心搬到这个临近山区的住宅区是因为身为新闻记者的周志明在工作中犯了大错,自己亲手砸掉了自己的饭碗。虽然周志明没有和他说过,但周始也能通过之前的一通通电话推测出对方是因为违背新闻记者的职业操守收了不该收的钱以及攥写假新闻被人举报而丢了工作的。现在周志明再怎么托人也没有用,他的名声已经在业内传开了,一个没有职业操守的记者,即便再会耍笔杆子,也不会有新闻社要的。
周始从塑料袋里将刚买的太田胃散和解酒糖拿出来放到周志明面前的茶几上,又给对方倒了一杯温水后才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门是一扇颜色暗沉的木门,因长久未曾修缮过,拉开的时候会发出很明显的“吱呀”声。周始拉开电灯拉绳,而后打开窗户把月光和夜风一起放进屋里,再点上蚊香。
夏天蚊虫多,蝉鸣多,星星多,热气也多,开了风扇可以让人相对舒服一点。周始躺在床上枕着手臂凝眸去看房间小窗户外满满当当的树枝。他无声数完随风波动摇摆的相思树叶片,接着取下塞在耳朵里的助听器闭眼睡了。
两天后周始又偶然地碰到了那个他曾经帮过的名叫陈建和的男生。陈建和这次虽然没有正被围殴,但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正在被三个同样穿着新庄国中制服的男生追赶,不难想象被追到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周始站在墙角没动,他在陈建和跑着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伸手攥着人的手腕将人拉进了巷子的角落,而后动作利落地用废弃的纸箱将人整个罩了进去。飞速做完一系列动作之后周始这才抬脚往便利店走去。
买完饭团和牛奶准备结账的时候突然一只并排贴了两个ok绷拿着百元纸钞的手伸到了他面前。没等周始反应过来,那只手的主人就已经开口向负责结算的店员说道,“用这个给他结。”
周始掏出手机,快速打出了两个字:谢谢。
陈建和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字,皱着眉没好气地说道,“没什么好谢的,我们扯平了。还有,我警告你,你以后别随便管我的闲事了。哑巴还想当超级英雄?神经!你以后要是被打了可别来找我!”
周始看出面前的男生只是嘴巴坏,实际上是并不想让自己被他的事情牵连,本身没什么恶意,于是在手机上打字问他:你想喝冷饮吗?
“你是听不懂我说话,还是把我当成好孩子了啊?”陈建和一脸莫名其妙,“你该不会是想要买冷饮给我喝吧?”
周始点了点头。
陈建和沉默了一瞬,小声嘀咕了一句“神经啊你”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便利店外走去了。
转学一周后身体的缺陷一如往常地给周始带来了同学的孤立和暂时称不上‘霸凌’的恶作剧。周始无意和他们计较,放了学后便推着被人故意放完车胎气的脚踏车缓步往家走。夏日黄昏灿烂,天际有形状美丽的透光高积云,边走边看天空也能体味到日常的自然趣味。
但周始的无意计较在其他人看来就是软弱可欺。因为言语欺凌这类最为常见的校园欺凌对听力有缺陷的周始来说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恶作剧很快就上升到了肢体冲撞上面。超出恶作剧的程度后周始便着手反击,他以前专门学过现代搏击武术,因此很轻易地就将几个只懂得运用身体蛮力的同龄男生反击到不敢再有霸凌他的念头。
这件事过后周始的高中生活便变得平静下来。他每天按部就班地过日子,生活如同白开水般无波无澜。
一个周末周始偶然在街心公园遇到了一只流浪猫。流浪猫是只橘猫,脏得毛发泛灰,看上去只比他的手掌长一点,整个瘦得几乎快要皮包骨。在周始凝眸看向它的时候,它也仰脸看向了周始。像是知晓眼前这个人不会做出伤害它的事似的,它哀哀地朝他叫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光,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周始弯下腰试探着朝小猫伸手,小猫却突然朝后退了一步。它的背脊弓了起来,叫声也变得急促,浑身充满了对人的警惕和排斥。
“它不会跟你走的。”就在周始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道隐含笑意的清冽嗓音轻轻地响在了他戴着助听器的右耳边。
周始转头看过去,和他搭话的男生面上的笑容还没有消散。对方穿着纯白色的衬衫,扣子规规整整地直扣到脖颈处,露出的一截脖子像雪花石膏似的白皙。他的脸也白皙,轮廓很消瘦,鼻子高挺,眼睛清润,浅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忧郁,莫名地让周始觉得他像是一枚掉进水里的月亮。
富有穿透力的明亮阳光大剌剌无所顾忌地倾泻在空气里,直刺得人眼皮微微发痛。陈建豪眯了一下眼睛,而后从随身包里拿出特意准备的猫罐头打开放到已经和他相熟的流浪猫面前,温声道,“吃吧。”
看着一边埋头吃猫罐头一边轻摇尾巴的流浪猫,周始掏出手机打字问道:你和它很熟吗?
陈建豪点了点头,刻意放缓了语速说道,“算是熟悉。我基本上每隔两天就会来喂它一次。你今天是第一次见它吗?”见周始点头,他又问,“你是想要带它走养它吗?”
周始摇了摇头,接着打字道:家里不方便养。我是想要救助它,带它去救助站。
陈建豪也摇了摇头,道,“它现在很自由,也活得下去,你就不要多此一举了。还有就是,它是一只已经经历过一次被主人遗弃的猫,不适合再被人类豢养了。”烈日下,他的黑色眼瞳上阳光耀眼。他轻笑了一下,微微上扬的唇角像是一道光的裂痕,“自由难能可贵,就让它自由吧。”
周始打字问他:你很不自由吗?
陈建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很自由吗?”
周始思索了几秒,而后打字道:卢梭说过‘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正活在社会的枷锁中,不自由。
看完手机上周始的回答后陈建豪笑得弯起了眼睛,“我也活在社会的枷锁中啊,怎么可能自由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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