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不知是何时了,她伸手在床上摩挲几下,刺绣的纹理生硬,让她多多少少找回点感知。

    “浓浓。”

    她慢慢靠坐起来,才微微睁开眼“姐姐,你来了。”

    端柔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只沉默着握住了她的手,掌心冰凉。

    “我有事相求,姐姐。”她温和一笑,“还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端柔没有回答这句话,反倒慢慢说到“此事只是权宜之计,等温浮回京,我们还有转圜余地。”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楚了,她才看到公主眼角的一滴泪。但是她却摇了摇头:“我们何必回头,事情走到这一步,我知道姐姐别无他法,我们也早就没有什么转圜。仔细想想,这原本就是我的命罢了。最多,算我与他无缘无分。”

    她有些沙哑的声音里满是哀求“只是,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做成一件事。”

    “好。”

    方筝浓及笄第二年,英王大破峙胡,乘船沿江而回,上元节满街灯火。

    高帆巨船,庞然大物,带着巨浪席卷而来,船下是被击打成泡沫的波浪。甲板上站满了人,高举着火把,一声迭一声,欢呼雀跃的声音震撼着整个古京。

    百姓站在沿岸,手中一盏盏孔明灯高飞起来,挣脱束缚,飞往黑暗又高耸的苍穹。他们飞奔着,随着船一路高歌,乌泱泱地汇入人海。

    贵族官眷掩面站在高楼上,谈笑庆贺。看着船上的青年才俊,武官英豪,无不羞红了脸,明亮眸子闪着光芒。

    船前站的男子,一身墨衣,头戴玉冠,脸上没有得意,亦无喜色。他只孤立,任风吹动了他的斗篷,猎猎作响。

    募得,岸边一盏如豆青灯亮起,在万千灯火,比骄阳更耀眼的当下,他只看见了她。

    仍是寒冬,她只着了鹅黄襦裙,朝他微微颔首,他不自觉露出笑容。

    他抓着船边,探头看她,她转过身去,一步步离开。

    陶温浮慌了神,随着她的身影,亦步亦趋,他穿过人群,他听不见身边人的呼喊。他一路往后,眼里只能看见那单薄瘦弱的背影。

    她什么时候这般消瘦?那身影顺着游廊,逐渐不见,不知拐入哪里暗处。

    他不自觉攥紧了手“怎么都不晓得多穿些?”

    为庆他凯旋归来,皇家包了游船,举办宫宴,他得先去。随后便能见到她。他很想问问她过得是不是开心,更想知道这两年边关难以通信的时候,她对她是否也有些想念。

    揽紧了斗篷,他的脸上分明是温柔的笑意,但正要登上皇室的游船时,他却听见另一边船上的声音。

    “方小姐,你未免太过霸道。”一粉裙女子指着容色淡漠的少女骂到。

    旁边的人赶忙拦她“小声些,若是让八皇子听到,要治你的罪。”

    “也是,谁能有方小姐左右逢源,还未嫁入皇子府,便拿起皇妃款来,四处欺压人,我实在是惶恐。”

    对面少女闻言却是轻柔一笑,盛气凌人“惶恐便该闭上你的嘴,识时务者为俊杰。”

    “方筝浓,你个贱人。”她要去打少女,手已经高高举起。

    “大胆。让本王来看看,谁敢动我的王妃?”陶子访不知何时来到了船头,只压眉一扫。女子便噤若寒蝉,缩着脑袋不敢开口。

    陶子访一挥手,船就靠了过去,他伸出手掌,半弯着腰,少女把手覆在上面,任由他牵过自己。

    “犯不上同她们置气,去了半晌,可饿了?”他把大氅解下来,披在她身上,帮她系好,“天还寒凉,你身子不好,少吹些风。”

    方筝浓扫他一眼“知道这些,便少拈花惹草,省的我总是被她们烦扰。”

    陶子访被她训了,却笑的开怀“实在冤枉,我哪里还敢。”

    他扭过头,此时好像才发现站在另一艘船上的陶温浮“皇兄何时来的?您此次大胜归来,父皇实在是龙颜大悦,正等着兄长。待会儿可要陪皇弟喝上几杯,以做庆祝。”

    他幽深的眸子盯着方筝浓,明明没有表情,却透出哀伤的气息“方小姐?”

    方筝浓盈盈一笑“小女拜见英王殿下。”

    “殿下,什么殿下?!”他明明有千万句质问,却只是死命攥紧手,扫视周围,硬生生压了下来。

    “确实,叫殿下,难免生分。”陶子访笑到,“下月便要嫁入八皇子府,喊上一声皇兄,也算不上僭越。”

    方筝浓没有接这句话,只从青雀手里讨了手炉“进去吧。”

    皇帝很高兴,举着酒杯再三让英王同他共饮,皇后未到,只说是身子不爽。

    方筝浓坐在端柔身边,言笑嫣然,只浅浅喝了薄酒,就面红耳赤,轻轻咳嗽。时不时与皇姐低语些什么。

    他食不知味,他坐立不安,他不敢有任何流露,他怕她受到非议,只能一杯一杯地喝酒。

    筵席只行至一半,英王酩酊大醉,趴在小几上喃喃“木兰花什么时候才开啊?”

    方筝浓抚着手腕,却只是看了一眼。

    “罢了,皇儿想也是太过欣喜,今日就先到这儿吧。”皇帝大手一挥,便命人送儿女各自回府。

    陶子访见着英王这般失意,早就喝的不省人事了,只觉快意。下人们便急匆匆扶起来,把他送了出去。

    其他人去扶陶温浮时,他却根本不允许别人靠近。

    他骤然起身,拔出剑来,白皙的脸上一片斐然,难以分辨眼角泛起的红色“滚开。”

    眼见他手里拿了武器,哪里还敢有下人去扶。端柔叹了口气“你们先下去,本宫劝劝皇弟。”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退出了屋子。

    他的胸膛起伏,右手执剑,左手又拿起酒坛喝了一大口,他的眼泪突然就滚下来“阿姐,我的木兰花呢?”

    “木兰花,它不会开了。”方筝浓缓缓起身,她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大雪寒冬,我无空看管,受了冻,已经死了。”

    他丢了剑,突然就过来了,吓得端柔一抖,下意识挡在了方筝浓面前。

    “你说,我的木兰不会开了吗?”他说的很慢,像是很久才能喘上一口气来,他红着眼眶,眼睛湿漉漉的。

    “是,不会开了。”她坚定地重复,“再也不会开。”

    “那你呢?”

    “那你呢?浓浓。你告诉我,你不想嫁给老八,是方家逼你,是我父皇逼你。”

    他在祈求她,只要她说不是心甘情愿,便是豁出性命,他也能,也能……

    “我愿嫁给八皇子,我与他两心相悦。”

    他的胸口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冰冷的江水,寒冷的风怎么也灌不满。

    “那我呢?”

    方筝浓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我青梅竹马,至交好友。但是十岁以后,我见你,不过匆匆几面。”

    “在你不在这京城的日子里,是八皇子在。在我被世家小姐欺负时,他为我出头。在我被方家放弃时,他救我水火,他陪伴我,照顾我。”

    “父亲本就属意与他,我们,本就是天作之合,如今谈婚论嫁,不过是水到渠成。”

    “不是,你们不是!”

    陶温浮死死抓住她肩膀,眼泪顺着廉价滚落,他头发散乱,犹如丧家之犬,“浓浓,那我怎么办?你收了我的木兰,你送了我香囊。”

    眼见着少女无动于衷,他的喉咙里低咽着。端柔把他拉开,他退后几步,垂着头,满心哀戚。

    “你答应过我,陪我去看天下河山的。”

    “殿下的天高海阔,我毕生都到不了,当初只是戏言,如今,更不必提起。”方筝浓缓缓后退,“还望殿下得遇良人,才不辜负。”

    她绝情地离开,他惊慌地伸手去够,只够到一片衣角。

    “筝浓!”

    酒意顿起,让他手脚无力,让他一颗心震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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