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是质问哀家?”太后把筷子轻轻搁下,神色也很平淡。

    督公撩起下摆,跪到地上:“大娘娘,方家是您的母家,虽是危及陛下大权,但于您而言毫无害处。只要方家还在一日,陛下就会供养孝顺您,在宫中的日子终归也好过些。”

    “予之。”

    “在。”

    方筝浓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忽而皱眉问道:“你可还记得,哀家把你指给陛下做大总管时,同你说过什么吗?”

    他的脊背僵住,指骨都在轻轻颤抖,头埋低了:“大娘娘说过,陛下较我年幼些,要我多帮助他,错而纠之,莠而改之。要我辅佐陛下,成就千秋功业。”

    “你若是记得,今日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方筝浓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但是他若是为了自己,放弃皇帝,眼看着方家坐大,再无可抗衡之力,便会酿成大祸。

    “大娘娘,您姓方,陛下要根除外戚,单只是大将军吗?”督公跪在地上,眉眼濡慕地看着她,渐渐地和当初在地上捡糕饼吃的单弱孩童重合在一起,“我不能让您置于险地,哪怕只是有这个可能,都会扼杀在摇篮里。”

    “你。”知道他倔,知道他认准了一条路头撞南墙不回头,方筝浓气的胸口郁结,在殿内来来回回地走,最后气不过了,执起筷子丢到他身上,“犟种。”

    泛着油光的筷子轻飘飘地摔在他的肩膀上,顺着衣袍滚落在地上,予之深深地叩头,劝慰道:“大娘娘莫要生气,仔细着些身子。”

    方筝浓不理他,坐到小榻上,闭着眼睛小憩。半晌听不见动静,知道这小兔崽子是在跟她别劲,皱着眉开口:“回去,督公事忙,明日也莫要登哀家的门。”

    予之知晓她在气头上,劝是断断没用的,只能叩了头,捡起衣摆退出殿去。

    督公被太后叱责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两人近两年的关系就算不上好,这样一传,更说的势同水火。

    正巧京中出了一官员为买妓子同阔少大打出手,被杀的案子。忙的头脚倒悬,东厂里抓了数十人进去,站着走出来的不过寥寥数几。拿来洗地的帕子都染成了淡红色,就连着五六日不曾到寿康宫请安服侍。

    他才方结了案子,从东厂大门一出来,就被皇帝又请到了御书房。

    “予之,江南的事情,你同朕讲,须选个可靠的人去查探,朕想了几日,都定夺不下人选。”皇帝眉宇间的愁容日渐深重,案牍劳形,难以休养生息。

    “陛下是要臣为您捡几个堪用的人?”督公避开了皇帝的眼神,装作不知,“朝中的许斯大人,两朝元老,为人正派又向来不参与党派之争,可算是上好的人选。吴小将军,少年成名,一心报国,可随行保护许大人。”

    “你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帝叹了口气,埋怨道,“兹事体大,除了你亲去,其他人,朕如何放心得了?”

    他同方蕴默素来有怨,又是个宦官,没有根基,近两年又同太后生了嫌隙,皇帝用起来自然是最得心应手的。

    只是皇帝贵为天子,却手下无人可用,无人可信。此番派他出去,京中无人坐镇,方家怕是会有所动作。所以他才委婉地要劝皇帝另择他人。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是非去不可了。

    见他神情有所松动,皇帝脸上的笑容才多了些:“听闻母后在殿内训斥了你,可是因为方家?母后是否不满朕对方家打压?”

    “陛下慎言。”予之闻言,起身跪下,“太后一心向着陛下,自然也希望方家能有所收敛。臣受训斥实是因为伺候地不周到,并非为着此事。还请陛下体谅大娘娘才是。”

    “行了。”皇帝似是有不虞,“朕知道你感念大娘娘救扶之情,这么多年,你都很少侍候朕。何况现在做了督公,这种事原本也不用你过手,你对母后的孝心倒是丝毫不比朕少。”

    “陛下……”他明知道现在不宜再说,但总归是不能就此打住。

    “予之,尽早启程,莫要误了大事。”皇帝察觉到他的意图,截住了他的话头,“去吧。”

    “是。”

    天色黑透了,他行至寿康宫,宫门早早地关上了,守门的是两个披甲侍卫,朝着他行礼:“督公。”

    “太后娘娘歇下了?”

    “是,今日歇得早,千岁若有事,明早来请安吧。”

    他怔了一瞬,微微透出些笑意:“无妨,那我明日再来,不要搅了大娘娘的清静。”

    披着一身的凉意,回到住处,却见自己的屋内亮着光。

    推开门,主位上却是坐着一身素衣的大娘娘,端着茶杯往嘴里送。予之皱了眉,快步上去,伸手。

    果然,方筝浓尝了又冷又苦的茶,脸都皱成一团,正把茶水吐出来在他的掌心中。

    予之连忙递了帕子给她擦嘴,声音又轻又缓:“大娘娘这般晚,怎么来了奴婢宫里。”

    压下了舌尖作乱的苦味,方筝浓才开口:“督公实在是贵人事忙,哀家要你一日不登门,你便五日不登门,当真是听话得很。”

    督公嘴角的笑意简直要藏不住,径自取了披风来,先给大娘娘披在了身上:“虽是夏日,晚间也是寒凉的,大娘娘要多穿些。”

    “这茶又苦又涩,怎的一厂督公连块好茶饼都不愿意给哀家吃?”方筝浓见他这副样子,愈发憋闷,觉得自己被这小兔崽子拿住了。

    予之看了一眼豁口的茶盏和粗劣的茶叶,突然有几分羞愧,冷峻的脸上破天荒透出一抹红晕:“大娘娘,稍等,奴婢去取茶饼来。”

    “等等。”

    那只柔白素手,来拽他的指尖,下意识地一抖,躲了开来。

    “哀家,哀家,也不是来吃茶的。”大娘娘分明也有一丝慌乱,手中的茶盏拿起又放下。再抬眼看他,有着辨不清的异样情绪,“你可是同哀家在置气?”

    “大娘娘,是奴婢不知分寸,口出狂悖之语,奴婢认错。”他侧了脸,攥紧了手掌,压下心头的悸动。

    方筝浓突然嗤笑一声:“你认错,却绝不改错?”

    予之沉默不语,那态度分明是认了她说的话。

    “哀家如今年纪大了,要声名显赫的母家,也只会引人猜忌。”

    “大娘娘正是春秋鼎盛……”

    “你怕方家倒了,连荣国公这个陛下的亲舅舅都会受牵连。哀家又不是皇帝的生身母亲,只是个庶出的姨母,恐受皇上猜忌,在这深宫之中,手无权势,还没有母家庇佑,要落个晚景凄凉?”

    方筝浓顿了顿,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哀家不怕,哀家先是天下的太后,才是陛下的母后,最后是方家的女儿。方家对陛下,对百姓都是如鲠在喉,不除,怎能对得起天下子民?”

    “不一样,这不一样!”予之转过身来,很少有这么情绪波动的时候,双目都泛红了,“您纵然有那么多的身份。但对奴婢来说,就只是奴婢的大娘娘,方予之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一分一毫,方家不行,陛下同样不行。”

    “对啊,我是予之的大娘娘。”方筝浓叹了一口气,笑起来,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无视了颤抖,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哀家还有你,在这深宫之中,便算不上孤立无援,我有千岁,千岁定会护我百岁无忧。”

    心中的业障破土而出,他鬼使神差地回握住太后的手:“大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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