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白素手纤纤,扫过他乌黑的发,印上他冷隽的眉眼,削瘦的骨,又轻又缓,好似一只蝴蝶吻过面颊,他闭了眼睛,一下子落下泪来。

    “予之。”温柔平和。

    从缱绻而苦痛的梦中骤然醒转,他用手背拭去了脸上冰凉的泪水,突觉嘴中发苦。

    御膳房的宫人被连夜喊起,点着烛火,给督公做了一道百合小酥。

    花朵似的小点乘在透亮的水晶盘中被奉上来,大公公捏了一块,送到嘴边,只尝了一口。

    甜的发腻,硬邦邦的。他默默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随手将水晶盘扫落在地,摔了个粉碎,百合小酥滚了一地,染了尘埃。

    窗外瓢泼大雨,阵阵敲击着窗棂。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陈采女年纪不大,梳了两个小小的发苞,执了扇子在御花园中扑蝶。

    罗衫轻短,透出一点点雪白的肤色,端的是少女的娇憨媚态。

    “娘子,您小心着些脚下,昨夜下了雨,湿滑得很呢。”贴身婢女看着她,面露担忧。

    “知道了,知道了。”陈采女玩在兴头上,不在意地打发她,“你看,池塘里的荷花开得可真好看。”

    她伸手去攀折,粼粼水波中映出一截子雪白的腕子,脚下的软泥踩不稳,手已经抓住了荷花梗,随着她的摔落一齐掉入了冰冷的池水中。

    “娘子,娘子,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陈采女落水了。”

    昨夜刚下了雨,池水又冷又满,争先恐后地往口鼻里涌。她根本不会水,更别提带的小丫头也是个不中用的,只能徒劳地用手划弄着,试图探头喘气。

    红色的衣袍角从眼前一闪而过,轻盈地跃入水中,伸手去拖动她的后衣领。陈采女却是吓坏了,一面哆哆嗦嗦地喊叫,一面死死掐住他的臂膀,整个人牢牢地挂在他身上。

    施救者吃痛,反手用力勒住她的脖颈,直叫她呼吸困难,失去挣扎的力气,被硬生生拖上了岸,一把掼到了地上。

    “娘子,娘子,你没事吧?”

    陈采女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火辣辣地疼,慢慢吐出几口水,才有精力去看救自己上来的人。

    乌发被打湿了,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唇红肤白,冷峻的眉眼透出一丝丝媚气,却又冰冷骇人。

    他俯下身子,眼神没有离开过她的手,她下意识的往后缩。督公从她松动的手里抽出了荷花梗,用一种训诫的口吻说道:“您不该去折这花。”

    “大人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小丫头把陈采女扶起来,瞪圆了眼睛回道,“我家娘子落了水,您上来却要在意一枝花。”

    督公没有搭理这小婢女,只把花枝上带的枯藻摘了下来,狭长的凤眸斜了陈采女一眼:“前些日子,太后夸了这花开得好,你折了,我如何交差?”

    陈采女缓过了劲儿,一摸脖子,带着刺痛,心下知道他刚刚下了狠手,说话没有了好声好气:“公公原是这御花园侍弄花草的?可真是尽心尽责,穿的也花红柳绿的,算得上又一处好风景。”

    “陈采女抱恙已有半月了,怎么如今倒能出来赏景折花了,若是您身子没好,还是该在房内好好养着才是。”

    骤被戳破了秘密,陈采女面上有些挂不住,却还是辩驳道:“崔太医前来诊治过了,也说我这病该多出来走走,公公难不成比太医都知道的多?”

    “崔公公?”予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笑话,露出一丝丝嘲弄,“您不说,我都不知道该找谁算账。崔太医,我记下了,明日起,您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是何人?好大的口气。”陈采女听了这番话,心里难免害怕,攥紧了湿透的衣袖。

    “东厂,方予之。”

    小丫头慌了神,俯到陈采女耳边:“娘子,这是淑妃的兄长,东厂督公。”

    “千岁,您好大的官威,崔太医有什么过错,您张口便要他不做太医。”陈采女的眼睛生的灵动圆润,瞪起人来,像是在娇嗔。

    予之倒是觉得有趣,很少有人听了这督公的名头,不畏惧到退避三舍的。这宫里宫外把他传成了个渴饮小孩血,饿食少女肉的活阎王,质问他的怕是嫌命长。

    “我几时说过叫他不做太医?我说的是您,再也见不到他。”予之嗤笑道。

    这话细细想来,足让她惊恐万分:“千岁,千岁为了淑妃娘娘,来为难我个小小采女,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予之听了这话,心里拐了十七八个绕,面上却阴沉得很:“你几个胆子,敢攀蔑淑妃娘娘?”

    小丫头撑不住了,跪倒在地上,顺手拉下腿脚发软的陈采女:“千岁,我家娘子,一时糊涂,说话没有细细思量,求督公能网开一面,不要跟娘子计较。”

    “折煞,折煞,采女是主子,怎么有我计较的份儿。”予之这话说完,陈采女二人的气还没松下去就听,“您自己去太后和陛下跟前请罪吧,想来也是劳动不到东厂,您可说是也不是?”

    两人软倒在地上,连声地哭。

    “御花园好生地热闹,这是怎么了?”拦风扶着太后娘娘,慢慢地走过来,未曾开口先带上了三分笑意。

    小丫头脑子一转,膝行几步,上来就磕了几个头:“禀太后娘娘,荷花开得实在是好,娘子一时贪看,不慎落入水中,折断了一枝。督公见太后心爱之花被损,责我们娘子鲁莽不懂事。”

    “原就是几枝花,给人赏玩的,娘子喜欢也算是爱花之人。不过花在枝头,总比攀折下来,美丽更长些。”太后本就只有三十之龄,眉目间风韵犹存。

    “谢太后教诲。”

    “大公公,你的孝顺哀家明白了,花折了便折了吧,再叫花匠来种就是了。”方筝浓说着,却是话锋一转,“只是这小丫头不懂规矩,主子在,督公在,如何轮的到你开口?且领回内务府去,重新管教管教,再拨个人伺候采女吧。”

    方筝浓如何看不出这小丫头是什么意思,遮盖自己主子做的事是其一,颠倒黑白,封了予之的嘴是其二。自己的人也断断没有让个婢女欺负了去的道理。

    “太后娘娘。”陈采女满脸的焦急,分明是想开口求情。

    “拦风,送采女回去,莫要感染了风寒才是。”太后宫里的是督公千岁一个个捡出来的,办事老练,一点就透。小丫头被太监捂着嘴拖了下去,陈采女哆哆嗦嗦地跟着拦风走了。

    “大公公向来是不好管闲事,今日竟还能下水救人?”

    太后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皇上的妃嫔落了水,让个公公捞回来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有心人嘴里,怕就变了味道。

    方筝浓根本不是给督公挖坑跳,女主落了水,他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人了。要说不是两人有了缘分,擦出了火花,她是不信的。

    予之听了这话,倒是没有生气,反倒露出一点点笑意,手腕一转,捧出一朵荷花来:“我不为救人,只是可怜荷花原本开的正好,平白遭了这无妄之灾。”

    “哀家记得,宫里原本有一位叫云溪的大宫女,花草侍弄得极好,殿内那盆昙花有阵子,日日开,清幽婉丽,倒比这荷花更高上几分。”方筝浓接了递过来的荷花,笑着摇摇头,“哀家那时还要把云溪指给你做对食,可惜你不应,只是后来怎么也没再看见她了?”

    予之沉默,消瘦的脸上似是有回忆与挣扎,他小声地询问,眼里燃起一小簇的火光:“那太后,还会做百合小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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