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合璧在短短的一瞬里想了很多。
她想起天子每次到蓬莱殿小坐时她都在,想起天子明明不喜阿姐却会让阿姐经常把她接进宫小住,想起天子总是格外丰厚的赏赐和每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以往只觉得那目光幽深、威严,却没想过其中还隐藏了其他东西。
帝王的心思原就难以叫人揣测,当他不肯露半分端倪时是决计不会叫人察觉的,更遑论崔合璧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崔合璧只能冥思苦想,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过人之处能让天子看上,除了稍微出挑一些的美貌。
可崔皇后亦是美人,谢修媛更是风情婀娜,天子富有四海,美人于他不过是点缀。
崔合璧一路往前,只能追溯到太极四年的暮春,在此之前天子或许从未正眼看过她。
但就是那一次,她在天子面前展现了崔家人的柔顺和恭敬。
她只能想到这里,因为她是崔氏女,是皇后的妹妹。
天子在崔皇后身上得到的是挫败与屈辱,他的自尊心会使他的心神天然停留在一个与崔皇后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女子身上。
而现在崔合璧试图再次揣摩帝王的心思。他明明已经进来了,并且试图掀开这道纱,又为什么退出去呢?退出去也不离开。
崔合璧并不觉得一道纱能阻隔住帝王,他握着那道纱的时候为什么停下?
崔合璧慢慢的想,因为她是皇后的妹妹?或许算一个,帝王在太子的周岁宴上临幸他的姨母,是皇室丑闻,但天子有的是办法不让此事传出去,或者让知道的人不敢议论。
因为她是崔家人?宫中已有一位崔氏的皇后,不能再出一个宠妃。
再有帝王只是一时起意,如今清醒过来了。
无论如何,崔合璧至少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天子不会动她。思及此她慢慢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更加轻缓绵长,仿佛正熟睡。
但她紧绷的思绪是如何也放松不了的,天子还未离去,她只能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一刻紧闭的房门忽地被推开,皇后急匆匆的进来,只有她一人,又隐晦而压抑的放轻声响。
崔合璧心中重重一跳。
她太知道她的阿姐为了维护她会如何顶撞皇帝。果然下一刻崔皇后在看到皇帝端正的坐在帷帐外面时松了一口气,又压抑着怒气开口:“陛下,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崔皇后上前来掀开帷帐一角,看到崔合璧好端端躺在里面,衣裳还是先前那身,面容、神态殊无异样,露在外面的皮肤也都是干干净净,剩下的那口气也松了。
只是对皇帝的怒气陡然高涨。
而皇帝也被她那样一句指责强硬的话引起怒火,他声音冷酷极了:“皇后,这天下没有朕不能去的地方。”
皇后毫不示弱的反驳:“陛下要纳什么样的美人臣妾都不管,唯独臣妾的妹妹不行。”
“你崔家的女儿就这般金贵吗?”皇帝冷笑一声,“如果朕非要你的妹妹进宫呢?”
皇后不假思索道:“那臣妾就去吊死在含元殿的门外,让天下人都看看你这个逼死发妻、强夺妻妹的天子。”
崔合璧原本是心急如焚的听着,恨不能立时“醒来”,但她绝不能在这时候搀进去,如果她现在醒过来,暴露了她已经知道这件事,皇帝下不了台,就算原本不想要她进宫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一定会下旨,帝后之间的矛盾会更大,再无回转余地。
但突然听了崔皇后这样一句类似无赖的话还是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她的阿姐自幼在边塞长大,学不了衢州妇人骂人的诸多精髓,学得最好的话却是“你要再逼我我就吊死在卫国公府的牌匾下面”,阿爷说她是学了泼妇作态,阿姐道对付你管用就行。所以那么多年来她就成功靠着这一句话让阿爷闭嘴。
入宫之后被迫让自己循规蹈矩,学不会“出口成章”就尽量闭口不言,今日乍然听闻她说了一句熟悉的话还颇感亲切。
但圣上肯定是笑不出来的。崔合璧暗暗着急,既怕皇帝盛怒之下说出无可挽回的话,又怕阿姐继续顶撞陛下,她赶紧翻了个身,朦朦胧胧的说:“南照……”
外面两个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半晌后,崔合璧没有动静,皇帝也不再多说,径直拂袖而去。崔皇后坐在床边来轻轻叫醒她:“轻轻……”
崔合璧装作沉酣乍醒,眼里蕴着雾气,“阿姐。”
皇后对之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柔声说:“你要再不醒,宫宴都散了,怎么这么能睡?”
“头晕……”崔合璧软绵绵的靠过去贴在她肩上,撒娇道。
皇后推她:“好了,我叫南照进来服侍你,你快起来,我要回前殿去了。”
崔合璧放开她,看着皇后着钿钗礼衣一步步跨出去,她眼中的娇憨懵懂也顷刻沉下来,惟余一片清亮。
当夜她就跟随嫂嫂出宫了,然后在家里为她相看时选定了江南水明府的顾家,那时兄长和阿姐都不同意,一是顾家门第清贵,规矩也多,二是江南太远,唯恐鞭长莫及,三是顾敬则那时身上只有一个举人功名,虽则杨大学士说他才高八斗,春闱上榜肯定没有问题,不过是顾老太爷想多磨砺他两年再放他下场,但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
他不是崔家人心中满意的人选,但崔合璧自己却相中了,卫国公无法,于是匆匆把婚事定下,半年内就送崔合璧出嫁了。
她出嫁前入宫拜别皇后,长姐如母,阿娘去后就是阿姐一直教导她,如今她去江南,再见无期。
皇后那时病得很重,脸色蜡黄,是强撑出来的精气神。
“阿姐,”崔合璧哭得不能自已,“你要保重自己。”她看着皇后憔悴的形貌,越哭越伤心,恨不能不嫁了,就留在长安了,留在阿姐身边。
“别哭,轻轻。”皇后很少有那样温柔的时候,她进宫前其实很难静下心来和妹妹说话,她长在西南,喜欢的东西和长安的贵女截然不同,偶尔同崔合璧说话都担心哪句话说错惹她不高兴,但崔合璧黏她,永远跟在她身后说“姐姐好厉害”。
她对崔合璧有一种天然的保护欲望。
“阿姐以后可能不能护着你了,”崔皇后慢慢说,她比崔合璧更早的意识到这会是一场诀别,“去了江南如果他们对你不好,你就回家来,也别回长安,去衢州找小黎,你二哥他人混了些,但也能靠得住。”
崔合璧一僵,她仍旧在为她打算,担心有朝一日天子会不顾礼法强夺□□,所以叫她别回长安。
崔合璧不肯让她姐姐担心,忽然说:“阿姐,那夜陛下没想动我,在阿姐进来前他已待了许久。”
皇后又惊又怒:“你——”
崔合璧低声说:“我都听见了。”
“所以你嫁去了江南?”
“是。”
皇后叹口气,她原本还不知道为何崔合璧会匆匆定下顾明则,以她的眼光看来那不是崔合璧会喜欢的人,但听说是崔合璧自己选中的,她便以为她是真心喜欢,江南富庶,崔合璧嫁过去也不会吃苦。
原来还是因为这层缘故。
良久后皇后爱怜的抱住她:“轻轻,你受委屈了。”
崔合璧道:“所以阿姐没必要同圣上起争执,陛下不过贪我美色,宫中已有一位崔氏皇后,他不会再想要一个崔氏宠妃的。”
这半年来,圣上与中宫履生争端,最严重的一次皇后甚至被夺了凤印。崔合璧认真道:“圣人未必有多在意我,但他一定在意阿姐的不恭,所以阿姐莫要再同陛下起争端,不值当。阿姐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太子多想想。”
“我同他之间没什么争端,”不过相看两厌罢了,崔皇后并不在意她说的同皇帝缓和关系的话,便揭过这茬,忽道:“我实是厌烦孩子,看到他在我跟前我便烦闷不堪,一听他哭叫更是胸闷气短,我是不是很奇怪?”
她问:“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呢?”
崔合璧愣怔,没料到皇后竟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想了想,说:“父母爱子,也并非是天经地义的事,有那种视子如命的,自然也有不喜欢孩子的,陛下不也不喜欢太子吗?母亲的爱往往浓烈而毫无保留,概因十月怀胎,与孩子血脉联系,但妇人产子也实是这世间最大的苦头,阿姐现在厌烦太子,或许也是因为一看见他便想到自己生产时的痛苦,因此便苦闷。等太子长大了,他会腻在你的怀中叫你阿娘,体贴你,心疼你,阿姐自然会愿意和他亲近的。”
崔合璧说得认真极了,亲情与别的感情总是不同的,就像她与阿姐,阿姐初时不也不喜欢她吗,但后来也愿意和她亲近了。
“我——”皇后仍是怔怔的,显然一时不能扭转想法,“罢了,不提了,你去江南之后一定要时时写信回来,”她想到什么,又转了口风,“算了,别写了,你只要过得好就行了。”
崔合璧鼻头一酸,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好了,别哭了,时辰不早了,你该出宫去了。”皇后仔仔细细的擦干她脸上的泪痕,“轻轻,你比我聪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后的日子好好过,别学我。”
“知道了。”崔合璧起身,郑重的行完最后一个礼,才被皇后叫来的人领着出去了。
崔合璧跨出殿,于霞光中回望,崔皇后立在殿中阴影之处,脸上神情已然辨不清了。
崔合璧被一路送出蓬莱殿,在临出月华门的紫朱道上碰到御辇,皇帝身边的内侍似乎已清过道了,偌大官道上只有崔合璧和接引女官,崔合璧遥遥拜下去,御辇未停。
太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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