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合璧不知太子性情如何,往常卫国公只说太子是个仁厚的好孩子,可当太子,只有仁厚是不行的。
她问:“杜婕妤腹中的孩子如何了?”
“有小产迹象,宫中口风紧,消息传不出来。听闻陛下斥责了太子,说他顽劣不堪、骄纵奢靡,罚他去紫宸殿前跪着,却没说要跪多久。”
顽劣不堪、骄纵奢靡,崔合璧心里一重,这话于君父斥责储君实在太重了一点。
春金堂已近在眼前,胡为明不再说话,打起帘子请崔合璧进去。
帘子一开便有浓融的热气和暖香扑面而来,堂中燃着明烛烧着炭火,窗棱斜撑起一道缝透过半面天光。一个贵妇人便立在堂中,她穿团花牡丹袄,面容大气明艳,乌发上只带了两枚烧蓝缀珠簪,一副居家打扮,笑容和气极了。
崔合璧福身行礼:“嫂嫂安好。”
“妹妹总算是到了。”崔夫人噙着笑,目带怜惜,“天寒地冻,一路上不好走吧?我让老爷派人去接你他却说你不用,定是吃了不少苦。”
崔合璧心下一松,时下风气虽对女子宽厚,和离改嫁亦无不可,但碰上那等刻薄狭隘的嫂嫂对归家的小姑子可没有好脸色的,尤其崔府还有一位未出阁的小娘子。
此番和离虽说是你情我愿,并无争执,但在外也是她名声多有损害——她嫁去顾家八年未有所出,还不许夫君纳妾,只这两条便犯了七出,都说她是仗着崔家权势太过骄纵。
崔合璧不过在心中淡淡一哂。当年她本就是低嫁,是他顾敬则登门求娶并立下不纳二妇的誓言,早几年她无所出之时也同顾敬则说过和离,同样是顾敬则信誓旦旦承诺别无二心。
世人多对女子苛刻,如今竟也还是她太过骄纵。
堂中暖意融融,崔合璧解下斗篷交给南照,她亦是笑道:“是我不让哥哥去接我的,我本就带了不少人回来,路上平安得很。”
崔夫人拉着她手坐下:“好,回来了就好。”
屋中还立着崔夫人一双儿女,崔夫人让他们来拜见崔合璧:“还不来见过你们姑姑。”
他二人是双生子,十一二岁的年纪,承袭他们父母的好样貌,眉眼不甚相似,但都是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神清澈好奇的看过来。
姐姐明显更明媚跳脱些,她对着崔合璧一笑:“阿晗见过姑姑。”
弟弟则秀美安静,朝她拱手施礼已有了些小大人模样:“阿昭见过姑姑。”
崔合璧仔细端详他二人,叹道:“上次见面你们还是垂髫小童,如今都这般大了。”
崔晗抿嘴一笑:“我倒觉得姑姑同我记忆中的无甚分别。”
崔夫人和崔合璧都笑起来:“阿晗嘴可真甜。”
崔合璧奇道:“我离家时你不过才四岁吧?竟还记得姑姑长什么模样吗?”
“记得,”崔晗歪着头看她,“姑姑是美人。”
崔夫人对崔合璧解释道:“阿晗早慧,她说记得便是记得,不过我瞧着你同出阁前倒真是一般无二。”
甚至更添娇美,着一袭淡色百花同春长袖,身段窈窕,没有旁的饰物倒更显意态风流。同崔晗站在一处竟似姐妹一般,丝毫看不出是已嫁过人的。
崔夫人暗暗叹息一声,只看崔合璧颜色如旧便知她在夫家定是被娇宠的,可惜,她竟始终无所出最后和顾敬则走到和离一步。
“哪能一样,”崔合璧淡淡道,她轻轻捏了崔晗脸蛋,“阿晗也是美人,姑姑从江南给你带了时兴料子和首饰,裁成衣裙入春便能穿了,到时阿晗一定将姑姑都比下去了。”
崔夫人嗔道:“往年你寄回来的料子是穿也不够穿的,怎么还带这么多,府上也不缺你这一身衣裳。”
“是我的一点心意,二哥在廊州,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还请嫂嫂多费心给他多做几件送去。”
提起崔家二爷两人神色都不免有些黯淡,崔家掌云、衢二州兵权,可是圣上御极后立崔氏为后,又生下太子,崔氏势大早已为皇权所忌,卫国公在太子出生后便上交了兵权回到京城,只有崔家二爷还在衢州驻守,不过他官职不高,只领着司录参军事的职,卫国公原还遥领都督一职,穆皇后去后他也上表请辞了。
“这是自然。”崔夫人叹道。炉中烧的是最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但冬季本就气候干燥,崔夫人说着口舌发干,饮了一口茶水,
恰好带给两个外甥的礼物到了,给崔晗的是一对羊脂白玉镯,她皮肤细腻如玉,这样的年纪也戴得。
至于崔昭——崔合璧叫人抬了一个箱子进来:“这是我在江南搜寻的孤本典籍和大儒评注,阿昭可要好好看。”
江南素来文风鼎盛,是清流大儒聚集之地,崔合璧当初选中顾家,未必没有因着顾家清流世家的美誉。
她这些年送给崔昭的多是典籍并文房四宝,其中大有深意。
崔夫人自然也懂,崔昭神色如常:“多谢姑姑。”
崔合璧没再说勉励他认真读书的话,反而道:“还有一些有趣玩意儿,你闲暇时可以带去宫中和太子一起玩,你如今不是在做你太子表弟的伴读吗?”
此言一出堂中便是一默,随即崔昭摇头道:“我有许久未曾见过殿下了。”
崔合璧一惊:“这是为何?”
崔夫人屏退左右,其间只剩下他们四人方才道:“妹妹有所不知,太子太傅杨大学士两月前卒了,如今陛下还未给太子择定新的老师。”
杨学龄是执政事笔兼弘文馆大学士、太子太傅,他是皇帝在太子周岁时就定下的老师,为他启蒙、教导经义,几有半父之谊。
如今皇帝再为太子挑选老师已有太多顾虑。
崔合璧皱眉:“那就不让太子读书了吗?”
“太子在东宫还有太师、少傅教导,只是——”崔夫人轻声说,“也只在东宫。”
崔家女子都不是作普通闺阁小姐养起来的,她们作为后族,没有旁人不及的荣光,反而是如履薄冰。在场的人都能听懂崔夫人话中未竟之意,因此也俱是沉默。
太子本已有旁听政事的资格,日常在崇文馆、弘文馆跟随大学士学习,在前朝与门下省只有一墙之隔,也可随时往政事堂去,只是如今圣人迟迟不给太子指新的老师,未尝没有要遏制太子羽翼的意思。
他才九岁,圣上便打压他至此。
崔合璧闭了闭眼,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放置太久,只剩下温热,茶味半点也没尝出来。
“嫂嫂,我久不在长安,你可否与我说说如今太子、崔家是何种境地?”她眸中波光盈盈。
崔夫人轻声说:“芒刺在背,如履薄冰,说不得哪一天,这楼便塌了。”
崔家看着风光,还有一个太子外甥,实则细细琢磨,如今就只剩一个爵位的空壳子,但卫国公在西南军中的威望还在,圣上又不得不忌惮。
“我知道了。”崔合璧握着她的手,真心道,“嫂嫂这些年辛苦了。”
“不说这些了,你长途跋涉后该好好休息才是,”崔夫人道,“我竟拉着你说了这许久的话,你还没回过你的院子吧?还是‘静水沉璧’,自你出阁后这院子便封起来,一应物什同原来一样,你瞧瞧有什么不满意的,也不必回我,自己使人换了便是。”
“多谢嫂嫂。”崔合璧福身行礼。
“那我叫白药带你去。”崔夫人唤来她身边的大丫鬟。
崔合璧便同他们道别,出门去了。
她走后崔晗撒娇似的赖在母亲身边,要她去看姑姑送的一对镯子,玉质通透无暇、温润细腻,戴在花一样的小娘子手上真是好看极了。
崔夫人亲昵的捏了捏她鼻尖:“你们姑姑对你们真真是极好。”
崔夫人进门时皇后已入宫了,和崔合璧朝夕相处了几年,知这个小姑子和宫中做了皇后的小姑子脾性不同,皇后明艳高傲,崔合璧却总是笑意盈盈,温软极了,但清澈眼神下是闺阁女子少见的心思深沉、玲珑通透。
偶尔崔夫人也会想,倘若叫这对姐妹调个个,或许如今东宫和皇帝的关系不会如此紧张。
崔晗也喜欢自己这位美丽温柔的姑母,她好奇的问:“姑姑从前怎么从不回家来呢?”
崔夫人一阵晃神,想起自己这个小姑子确实是嫁去江南之后就再未回京,皇后薨逝时顾家送信回来说崔合璧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未回京吊唁,病好之后便再没下文,那时卫国公还疑心小妹是否在顾家过得不好,才从来报喜不报忧,也不肯回京来,还专门使人下江南去顾府看过,将所见所闻都一一记录回来禀报,这才安心。
崔夫人道:“江南太远,你姑姑身子弱,受不得劳累。”
崔晗皱皱鼻子:“也是,姑姑这样的美人,我定也是舍不得她劳累的。”她复又生气道,“那顾家好没眼光,竟同我姑姑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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