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初九,  暑气渐聚。林间蛇虫俱出,几步一虚。

    是日,猎户们用罢早食,  在小腿上绑起干草,一人拎着一根打蛇棍,带着家犬进山去了。

    半月前的野猪早就吃完,  只剩猪油几两,  日日挖半勺和着汤面吃,  总有穷尽时。可人活着离不开油水,  想起家中妻小,  猎户们定要带几斤肉回家。

    “紧着点脚下长虫,村里只有三瓶蛇药,  别被咬了。”

    “要是长虫肥美,  就砸烂头带回去。和着山鸡炖汤,  滋味香。”

    像是应了他这句话,  前头的猎户没走多久便大叫一声,用棍子挑起一条手腕粗的菜花蛇。晓得这蛇无毒能吃,  几名猎户大喜,  徒手拎着蛇尾把蛇往地上抡,砸晕后扔进背篓再盖上一层青草,保管它跑不出去。

    上山见猎,好事一桩。抱着“今天运气不错”的念头,  猎户们拄着棍子往深林摸去,或是采药,  或是挖木薯,猎到山兔一窝共六只锦鸡,温饱基本解决了。

    他们商量着返程,  结果又在溪边停了下来。不得不说,背靠大青山吃喝不愁,这溪水清澈、产物不少,除了毛蟹和虾,还有一二斤重的鳗鱼。

    猎户们捉得乐呵,可捉着捉着,头顶投下了一片阴影。

    仰头望去,笑容僵在了脸上。

    伴着一声“这是什么”,众人就见一艘飞舟自林海荡过,拂开参天巨木,摇落松子无数。有数人着法衣、背葫芦,踩着飞剑伴舟飞行,他们掠过山海,朝安家村的方向过去。

    猎户看见了他们,他们自然也看见了猎户。只是,比起猎户看他们的震惊、难以置信,他们看人的眼光一向平淡,颇有种活得久全勘破的感觉。

    “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会飞?”

    “快追,他们往村子的方向走了!”

    顾不上打猎,他们拔腿就往回跑。

    可地上跑的哪能跟天上飞的比速度,越是拼尽全力,越是发现差距越来越大。当飞舟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们还在林深处。

    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这一刻的感觉他们无法形容,只是一瞬间体会到了何为“天堑”。

    因此,当他们返回安家村,听村人说起“这是飞舟上下来的神仙,说六十年已到,来村里收徒”的话时,心里有惊讶有好奇,也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苦味。

    “等等,那飞舟去了哪儿?”

    “神仙袖口一张,飞舟一下子变小,钻进他袖里去了!”农人比划着,说得眉飞色舞,“都没见他们动手,那些剑就一把把飞了起来往鞘子里钻,跟活的一样。”

    放眼看去,神仙们长得与凡人也没甚差别,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说的也全是官话。他们瞧着年纪不大,多不过三十几,小不过十四五,只是各个面如冠玉、色若春桃,倒是凡人难比的好颜色。

    彼时,被称为“方长老”的年轻男子拿出一个八卦盘,张开、落地,便成了一方可供九人歇息的宽敞大间。里头曲水流觞,白鹤闻香,桌上放玉简玉牌金银无数,门扉洞开、只待人来。

    方长老:“告诉他们,带三到十五岁的孩子过来,我们只在此停留三天,逾期不候。”

    弟子们应声道:“是。”

    消息传开,别处的村镇也在往这头赶。过不多时,安家村里外排起了长龙,合着年龄的人在张望,不合年龄的人聚在“仙府”外头朝里看,发现只要是进去过的孩子,甭管有没有被选中,都能得五两银子出来。

    竟还有这等好事?

    或许在大城中,五两银子只是一个大家丫鬟的月例。可放在物质不丰、物欲不多的小村子里,五两银子足够一户人家一年的花销了。

    这下子消息传得更广了,抱孩子而来的男女越聚越多,但被选为弟子的寥寥无几。

    只见神仙让一六岁小儿上前,先是摸骨确定年纪,再是取过一把与成人脊椎等长的玉尺,紧贴小儿的脊椎往上。所谓灵根,一解是有灵的慧根,还有一解是支撑人体的“根”。脊椎上通头脑,下通魄门,清浊皆具,是最能测准灵根的地方。

    是以,灵根有没有,玉尺贴上脊椎就清楚了;灵根好不好,看玉尺给的反应也明白了。

    少顷,贴着小儿脊椎的玉尺亮起了大红色,如火如荼,令方长老面露喜色:“火灵根,还是单灵根!此子大有……嗯?”

    不料红光未持续多久,在玉尺上呈现的象就成了头发丝一般细细的一缕。见状,方长老的笑容垮了下去,他叹息着摇头,道:“可惜可惜,单火灵根,纤毫一缕,多不过成为先天武者、绝世名将,想再往上升就难了。”

    小儿听不懂,母亲在外头。方长老取过五两银交给小儿,差弟子领着他去找他母亲,旁的话一句也别多说。

    弟子照办,妇人见小儿取银而来,眉目间只见欣喜、不见烦忧。旁人的孩子如此,她的孩子也是如此,都没被选上,谁也不谁差不是么?

    妇人抱儿离去,弟子唯余叹息。

    老村长在一旁看着笑得牙不见眼,他的女儿抱着孩子排在最后,忍不住问道:“阿爹,要是孩子被选中了,会去哪儿呢?何时能回来啊?”

    “这……”老村长的笑容淡去,“六十年前被选中的三个,至今没回来过。不要多想,如果孩子有机会成仙,那是莫大的造化啊!”

    “可是……”

    话音未落,他们只觉周遭的空气凝滞了几分,身上仿佛覆盖着一层压力。“仙府”那头沉寂片刻,忽然九位神仙尽数腾空而起,衣袍烈烈,他们素来镇定的脸上浮起震撼的表情,像是遇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都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

    “方长老,刚才的真炁是……”

    “别说话!是位大能!”

    即使威压流转只一息、并无恶意,那其中所蕴含的天地威能足以令任何一个修士吃惊。不提门中元婴长老,便是化神期的老祖也未必能到这地步。

    所以,这境界难道是、是……

    方长老突然朗声道:“鄙人楚华山无涯宗炼器峰长老·方良翰,今来大青山只为收受弟子,若不巧打搅前辈修行,还望前辈海涵!”

    “长老?”连门派和名号都报上了,来者究竟是何境界,居然能让方长老如此谨慎对待?

    正疑惑间,只见远处祥云升起、威压淡淡。一道人影腾空而起,扶风踏叶,转瞬即至。待她行到身前,那威压的体感更是浑厚,像是闭关才出的高人,或自封百八十年有余。

    方长老额头冷汗落下,纵使厉蕴丹实是人间殊色,他也不敢多看一眼,只低头行礼:“前辈至此若有要事,晚辈愿意回避。”

    厉蕴丹打量了几人一眼,除了这方长老是个金丹后期的修士,其余几人不过筑基罢了。他们对上她譬如蚍蜉撼大树,她只消动动手指,他们便会荡然无存。

    她张嘴,忽悠开始了:“适逢出关,不料地貌大变。你可知‘天子阁’在哪,我是那一派的长老。”

    方长老:“不知。”天子阁的长老,这真没听说过?

    厉蕴丹不禁蹙眉:“怎会不知?天子阁是大派之一,倒是你们无涯宗,我是未曾耳闻。”似是忽然明悟了什么,她的语气微微急促,“如今是何年月?此地又在何处?”

    闻言,方长老就明白了,这位怕是闭关太久,出来惊觉什么都没了吧?

    在修士的世界里,这也是常有的事。闭关前住山里,出关后发现身在海底;闭关前是一片森林,出来后发现黄沙万里……很正常,习惯就好。

    他叹道:“前辈,如不嫌弃,还请入内长叙。灵茶虽陋,也能入口。”

    于是,厉蕴丹顺理成章地进了“仙府”,在庭院中与方长老喝茶闲聊,再观看无涯宗的弟子如何给小孩测灵根。边看边听,她收获的情报委实不少。

    这是一方修真大界,名曰“方圆”。其灵气充裕、天梯还在,适合修炼飞升。

    大陆广袤,大洲无数,还有不少岛屿、秘境和境中境,胜似三千世界。修仙界的大派不少,最主要的有十个,盛天剑宗、焚天刀府、御兽宗、观星阁、圣佛门……以及合欢宗。但随时间流逝,观星阁淡出视野,合欢宗逐渐没落,各中小派渐渐崛起,而无涯宗作为新兴的后起之秀,已经具备了跻身十大的资本。

    说起自家门派,方长老十分自豪,言辞间都是褒义。厉蕴丹顺着他的话往下聊,聊着聊着,便说到了大青山。

    方长老告诉她:“前辈应该知道,修士都是从凡人中来的,因此每个门派都会有自己固定的一处或几处收受弟子的地点。无涯宗的弟子源头就是这大青山背后的国家,他们为无涯宗输送弟子,无涯宗为其提供庇护。只要保证人脉不断绝,王朝的兴衰不在修士的管辖范围内。当然,若是有魔修作祟,无涯宗必须义不容辞地为凡人除害。”

    关系愈发明了。

    凡人与修士是互利互惠的关系,修士与魔修是打生打死的关系。而对魔修来说,凡人应当是他们的“食物”,要是吃不了,想必他们没什么闲心来凡间作乱。

    “……至于前辈说的天子阁,恕我愚钝,真是不曾听闻。”

    厉蕴丹颔首,只道一句:“罢了,往事已矣。”

    假装门派已经没了……这话也算不上假,大厉皇朝的老祖们不都往生了么?从某种程度上说,天子阁是没了。

    方长老拱手:“前辈豁达。”

    厉蕴丹:“活到我这份上,什么都看开了。”她抿了一口茶,放下,“好茶。”

    “前辈喜欢就好。”

    “有一事我想问——”厉蕴丹道,“像我这种门派已失的合体期修士,是做个散修呢?还是再拜入大派呢?”

    话落,周遭响起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什么?竟是合体期修士?

    合体期!

    方长老郑重道:“前辈想如何,大可自己选择。晚辈不敢置喙,只是前辈不嫌弃的话,可来我们无涯宗。”

    无涯宗出过合体期老祖,可惜已经坐化了。若能招揽一位合体期大能,于门派有利无弊。只是此事还得通知掌门才可,他姑且只能邀请,做不了最后的决定。

    厉蕴丹也没让他为难:“我四下走走再说,闭关太久,已与人事脱节了。”

    说着,她又看起了无涯宗选弟子的热闹。看玉尺一次次亮起又一次次暗淡,看小孩来了许多也去了许多。桌上的银子少了下去,金子还没动过。直到老村长的女儿抱着孩子进来,金子才动了一次。

    “水木双灵根,资质中等!”

    方长老大喜:“妙!”这足以攀登化神期。

    只是老村长的女儿泣涕涟涟,似是不愿让孩子离开。之后是漫长的解释,无涯宗的弟子向她说明利害,也不勉强她、只让她做决定。

    “修仙之机可遇不可求,六十年之期不可改,若是此次不走,他长大后又想修仙,那只能自行翻越大青山前往无涯宗,生死如何,只能自理。”

    听到这,厉蕴丹道:“若六十年中有惊才绝艳之辈出世,不就错过了么?”

    方长老笑道:“都是命,该舍得。”

    一甲子是命也是运,定了就是定了。各大门派都是按一甲子招收弟子的规矩来的,能碰上就是缘分、就是命定,碰不上也有另外的机遇和造化,一切都是寻常。

    “成为修士也不全然是好事。”方长老看向凡人们,敛了笑,“做个凡人娶妻生子,年迈时享天伦之乐也是好事。而做个修士,修炼出岔子会死,生出心魔会死,渡劫会死,遇到对手会死,闯秘境会死……凡是能活下来的,已经是大气运者了。”

    “凡人只看到修士寿命悠久、神通广大,殊不知活得越久,这心越空。”方长老道,“有时候修士还羡慕凡人,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像我们,活了几百载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别说得一心人,没得一心魔已是很好了。”

    厉蕴丹:……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谢此恒。他修为那么高,肯定单了很久……不,他长得好,这可不一定。

    不自觉地,厉蕴丹驳了句:“若是大能生得好,总能得一心人。”

    方长老破防了,不禁秃噜了嘴:“那您有一心人吗?”

    “……”

    “……”

    天就这么被聊死了。事后方长老想,无涯宗怕是要失去这位合体期的大能了。

    ……

    三天后,无涯宗的飞舟载着四个小娃娃飞走了。老村长的女儿在哭,但哭完以后又是满脸的欣慰。

    厉蕴丹没在大青山驻留太久,也没与无涯宗同行。她只是以“散修”的身份入局,自无涯宗去后便循着道路飞向大青山背后,一路山水迢迢,飞了一昼夜才离开大青山地界,突入一层“结界”中,顺利地进入了灵气更浓郁的另一界。

    只隔一层结界,就是仙凡之别。她饱吸一口充满灵气的空气,收敛全身的气势和真炁,平静地漫步于森林中,又从森林步出,走向山脚下的小镇。

    此地,修士和凡人混居,多先天武者和炼气修士,有酒楼药肆,有当铺小摊。边走边观察,她发现人们交易之物不是金银,而是一种名为“灵石”的东西。

    它似玉非玉,内含灵气,一块灵石有一吊坠大小,入手温暖、很有分量。而灵石也有品级之分,内中灵气少、杂质多者,为低品灵石;灵气不少、杂质仍有,为中品灵石;只有灵气、没有杂质,为上品灵石。

    要是灵气浓郁、用完还能吸纳恢复者,为极品灵石。

    上三种常见,最后一种实属难见。在厉蕴丹的观察中,低品灵石的交易范围较广、用途也多,她可以考虑换取一些。

    想想无尽仙藏中的赤顶蛇蛇丹,她踏进了当铺。

    半个时辰后,她带着三十中品灵石出来,边逛边看,还品尝到了食修做的美味。之后,她找了个山洞打坐,开始体会在修仙界修行和在凡间修行的差别。

    如是安分地呆了七日,在第八日早上,她可终于收到了神来之音的提醒。

    【叮!欢迎各位高序列造化者来到试炼场“道法永存”,生死存亡赛即将开始,难度等级为“有始无终”,主线任务是“存活3000年”。】

    【触发隐藏支线任务会大幅度提高死亡率,请各位造化者慎重选择。】

    厉蕴丹:……

    存活三千年?

    三千年?

    可不就是有始无终么?真正能活很久的造化者有几个,大部分都活不过几百年吧?换句话说,他们不幸被丢进这个试炼场,基本等于死了,除非……

    除非他们有魄力废除学会的功法,再拜入修真师门从头学起,去争那一线生机。若是没这魄力,那只能祈祷自己吃过始元果等延寿之物了。

    要命的是,即使是她的小队,也有不少人在寿元这一块“不及格”。即使寿元及格了,他们在实力上多有不足,或许会死于强敌之手也说不定。

    三千年太过漫长,而修仙界的历史远不止三千个三千年。在任务还没有头绪之前,她觉得“苟”字法属实好使,能避免不少麻烦。

    打开面板,她再一次看到爆炸的消息,只是她早有准备,或许他们没有察觉。

    就在胥望东惨嚎着“魔法师怎么可能活三千岁,你当我是黑魔王吗”的时候,厉蕴丹的通知到位了:“仓库里有始元果,为防万一我买了不少,你们随意。”

    沉默,沉默是今天的群聊。

    胥望东:“大佬,不愧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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