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东西整理都差不多了。

    今早两人去了镇子,准备找新的住处。

    去往庆阳镇的泥地路上,先后遇到好几个戴着草帽挑着扁担的西田村村民,有的是挑着菜蔬,有的是挑着劈好的木柴,脚步稳健却又带着惯常的急切,追上了同样赶路的两人。

    清晨的风都带着阵阵的凉意,而挑着担子的男人衣襟却被汗水侵湿一片,平淡的瞧了一眼路旁的阮思和少年,“嘿呦嘿呦”“扑哧扑哧”的匆匆赶路。

    庆阳镇不大,算不上富饶兴旺,但倒也瞧不出冷清。

    街市上人来人往,道路两旁,卖菜的百姓各占着摊位,将自己种植的菜蔬摆的齐整,买菜的百姓提着篮子蹲下去,在那些菜蔬上挑挑选选。

    卖菜的菜农眼角皱起沟壑,男人仰着淳朴的笑脸:“这白菜是今早刚摘的,可新鲜了。”

    清晨的暖阳普照在这座小镇上,阮思和宋广白已经辗转好几处查问住处,原本阮思还想着买下一间小屋来,可问的几个有意转让的房主,他们给出最低的价钱却都不低于二十两。

    家穷。

    阮思悻悻看向宋广白怀里揣着的全部身家,最终选择作罢。

    前方的摊子店铺不少,过路的行人走走停停,热闹喧哗。

    街头锻造铁器的打铁铺也早已开张,八字胡的男人穿着汗衫,撂起铁杵,“嗒嗒嗒”的打铁声响彻方圆。

    卖包子的摊贩打开包子铺的蒸笼,淡淡的热气腾上高空,摊贩动作娴熟从蒸笼里飞速包好两个白面包子,递给摊前的人:“大爷嗳,您拿好。”

    阮思喘了口气,见着人少走向卖包子的摊子前:“大哥,这肉包多少钱一个?”

    “肉包三文一个,还是热乎的呢”,摊贩重新打开半边蒸笼,边说边给阮思瞅一瞅:“姑娘,素包只要一文一个。”

    “麻烦拿四个肉包,两两分开装。”阮思从腰带里摸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了沉甸甸的文钱。

    “哦,好嘞!”

    阮思接过油纸包着的肉包子,低头闻了闻,毫不吝啬的夸耀道:“您这包子闻着就很香,肯定好吃。”

    “哈哈,姑娘,你瞧着眼生,不是镇子里的人吧?是哪个村子的呀?”

    “大哥,您真聪明,我是镇子附近的西田村来的,”阮思热情有礼的回应着。

    “西田村?那离镇子来回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

    阮思点点头,左右看了看,问出了自己目的所在:“大哥,您可知附近有哪个人家有多余的屋子可以租住?最好便宜些的。”

    “姑娘,你要搬家啊?”

    “……”

    卖包子的男人给阮思指了方向,说让她往巷里走几步看看,阮思笑吟吟点头道了谢。

    “广白?”阮思拿着包子喊回了望着打铁铺发愣的宋广白:“吃两个包子垫垫肚子。”

    宋广白望着街头的打铁铺,眸色若有所思,冷不丁地被阮思一喊,便不紧不慢的收回了眼,接过了阮思递来的油纸包。

    少年眉眼扬起和煦的笑:“哇,是肉包。”

    两人早上出门前吃过了早饭,现在脚不点地找了许久的房子,都很是劳累和沉闷,阮思咬了一口微凉的包子,望向巷子里:“广白,我们再往巷子里瞧瞧,说不定这一次就找到住处了。”

    “好。”

    七尺左右的巷子,湿漉漉的地面铺着斑驳青灰的地砖,砖头的缝隙里夹杂着细细的青草,老旧的布鞋一脚踩着草头走过,草头被压扁后又倔强无声的挺立着。

    巷子里头,前头穿着灰衫的老头儿转过了身,眼皮耷拉着垂下,脸上没有半点喜色,老头甩了甩袖子,伸出苍□□瘦的手,冷着脸打开了偏房小门的大锁。

    “钥匙拿着,里面的东西你们可以用,但不许损坏,损坏了,就别租了!”

    年过花甲的老者丢了一把生了铁锈的钥匙给了阮思,阮思手忙脚乱的接下,老头再次甩了甩那宽大的袖子,背着手回头看了一眼这屋子,花白的胡子里已看不清嘴,只听冷哼一声,老者转身便走了。

    这老人家,脾气真古怪。

    阮思小心的接下了钥匙。

    眼前这座偏房便是阮思从阿婆和这阿公这里租下的住处了。

    阮思推开门进去,“咣当”一声,里屋似乎有老鼠,老鼠撞翻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巨响。

    “姐姐”

    阮思忽地被身后沉默寡言的少年往后拉了一把,阮思退了两步,后背贴上了少年的胸膛。

    而广白怀里的银子还磕着她。

    阮思睁开眼抬头,就莫名所以的听见宋广白的声音。

    “姐姐,低头低头,门缝上落了好多白灰。”

    “还有蜘蛛网。”

    宋广白手臂挡在阮思脑袋上,拉着阮思退了几步。

    “……”

    巷头是阿公阿婆的住处,巷尾是阮思欢天喜地租下的偏房。

    两个人站在满是尘埃不知多少年无人问津的房子门前,阮思望了望半敞开的房门,最终望向了少年无奈的苦笑一声。

    ……草率了,她的押金和房租都一次□□清了。

    宋广白低眸瞧她,清透琥珀色的眸子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味,少年的唇角也抿出一丝笑来,摇摇头劝慰她:“姐姐,这偏房瞧着不差的,虽然里头脏是脏了些,但胜在价钱很实惠,咱们住上半年只要一两银子呢。”

    的确,阮思没有看房就痛快的租下了这房子,交清了押金和银子,一来是巷口的阿婆瞧着真的很是慈祥和蔼,二就是,就算找遍整个镇子,阮思也很难再找到这么便宜的住处了。

    两人的东西不算多,天黑的时候,阮思和宋广白便坐在了雇用的牛车上,悄无声息彻底离开了西田村,搬到了庆阳镇的七尺巷里住。

    夜幕时分,这座被打扫干净的偏房与白日所见已完全不同,此刻偏房里小小的四方桌子上,静放了一盏暖色的烛火,阮思和宋广白就倦怠的坐在桌边,饥肠辘辘吃着热汤面。

    搬家事宜比较繁琐,今日阮思和广白一直忙得很,从下午也是一直忙到深夜,才终于整理妥当,得以歇息。

    巷头善良的老婆婆知道他们还饿着肚子,不久前,端来了两大碗汤面,汤面上还分别放了一片煎鸡蛋。

    阮思饿归饿,但碗里的汤面太烫了,她边吹着面条边被声音吸引,抬头观了宋广白一眼。

    “……”

    白日里几乎所有的重活累活都被这小子抢着干了,此刻这小子明显是饿狠了,他抱着海碗,即使碗里的汤面一直在冒着滚烫的热气,但他还是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面,面条顺着热汤入了嘴,少年也不管嘴巴疼不疼,“苏哈苏哈”还没咀嚼两下面条就咕咚咕咚吞食下肚了。

    “……”

    阮思上一世时,身边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用饭的时候,都是有规矩和礼仪的。

    比如说,第一条,便是细嚼慢咽,不可狼吞虎咽。

    广白这幅模样……

    阮思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屋里的阿婆。

    满头银丝的阿婆背对着他们,站在柜子旁静默不语,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这里。

    狼吞虎咽的声音忽地顿住,对面的少年不知何时停了筷子,手搭在桌上,筷子都险些落了下去。

    “怎么了?”阮思侧头问他。

    “……”

    宋广白咬紧嘴唇,现在肚子终于有了些饱腹感了……

    想想自己方才那般饿死鬼全然忘形的样子,宋广白低着脑袋,脸色都有些难看。

    怎么一饿还跟着畜生一样,连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宋广白抬起茶褐色的眼睛,尽量做出可怜的模样来:“姐姐,你心里是不是嫌弃我了?”

    “……”

    少年人敏感,阮思刚才不过是多看了他两眼而已。

    她没有嫌弃他。

    阮思立即摇摇头:“没有的事儿。”

    “……”

    她想也没想就摇头,真的没有吗?

    记忆中与狗争食可耻的画面无法遏制的传入脑海,宋广白咬了咬下嘴,垂下了眸。

    他从头到脚,都是不堪肮脏的。

    “……”

    广白吃面条的时候嘴巴就被烫的又红又肿,此刻见他死咬着自己的嘴,表情越发不安。

    什么样的环境塑造什么样的人,阮思眼前的少年,许是年幼时真的受了很多苦……少年太没有安全感,也有些过于敏感,而骨子里,都是自卑自轻。

    阮思叹了口气,少年手中的筷子已掉落在地,阮思捡起来,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擦了干净,开玩笑哄着这个眼前这个年纪小的臭弟弟:“我是认真的,自家弟弟,你就算朝我吐口水,我也是不嫌弃的。”

    “……”

    少年嘴唇抖了抖,手绵软的接过她递过去的筷子,屏住呼吸飞快的瞧了她一眼。

    少年低着头,又继续埋在大碗里。

    阿婆那边忽地传来动静。

    老婆婆不知何时掂起了脚,伸出手够着头顶上的柜子。

    阮思赶紧起身过去:“阿婆,您找什么?我来吧。”

    柜子上放了一个衣匣子,里面装着的是落满灰尘生了虫的女子的衣裳。

    阮思今日打开来的时候,险些吓了一跳。

    租房子时,阿公本是不同意的,是阿婆答应了。

    她说,这屋子过去是她女儿的住处,她女儿嫁了人后,就空了好多年了。

    阮思扶住了阿婆,老人浑浊的眼带着难以言说的悲戚,她没有再想摸那衣匣子,而是摆摆手,挣开了阮思的搀扶:“你们好好歇息,婆婆先回去了。”

    阿婆背对着他们离开,抬手掩了掩眼角。

    “姐姐,今日驾牛车的大哥说,这个老人家的女儿,不是嫁人了,而是不听父母的劝告,非要跟着个走镖的野男人跑了。”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

    阮思也知道。

    这屋子承载了巷头阿公阿婆伤痛的回忆。

    即使现在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阿婆却也是触景伤情,那位脾气古怪的阿公,也一直没来这老房子瞧一眼的。

    只是……阮思转身敲了少年额头两下,虽然动作很轻,但警示意味明显:“什么叫和野男人跑了这些话你听听就行,不要当真也不要到处传扬,下次可不要再说了啊!”

    宋广白摸摸自己的额头,微张着嘴巴,眼神闪烁如星子。

    “姐姐……”

    “嗯?”阮思收回了手,忽地反应自己方才的动作来,脸上的严肃瞬间消散,反而讪讪地笑了笑,懊恼的解释着:“广白,我方才不是凶你……”

    “我知道,姐姐,面凉了,快吃面吧。”

    宋广白抿嘴低垂着眼,脸颊的酒窝像是盛装了陶醉馥郁的美酒,阮思看得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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