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湘玉死在了十九岁的年末。

    阮湘玉死后,冷景明如常称帝。

    这位新帝颇具明君之范,即位不过一年,励精图治,为国为民,不仅颁布了许多利于百姓之法,还两次御驾前往边境慰问边境士卒。

    皇城的号角嘹亮,宫女急急踩着小碎步奔来,喘着气儿道:“娘娘,陛下出巡回銮了!”

    阮絮别着簪花的手一抖,她提起裙摆,嘴角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意来:“燕儿,沐浴更衣。”

    近来阴雨连绵,可外头震天的欢呼声却分毫未消,阮絮穿着藕粉色的宫裙,撑着燕儿的手,站在百来汉白玉楼阶下驻足等待。

    天子的御驾风光无限,皇宫两侧跪满了朝廷大臣。

    皇帝的龙辇一停,阮絮站在细雨中,盈盈的弯下身子来,身后一众宫女太监跪了下去,两侧大臣也躬身屈膝,带着无比的恭敬齐声道:

    “臣等恭迎陛下回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大俊朗的天子稳步从她身侧走过,墨色的眸朝她身上冷淡的扫过,随后再没半分多余的注意,背手跨上台阶。

    他的身后,除了随身侍卫莫逆和一名侍奉的太监外,还多了一名陌生女子。

    女子穿着普通的素衣,她就站在帝王的后侧举着一把纸伞紧跟着。

    女子气质温婉,一双明眸有些局促的望了过来……她的面容,与那腊月里死去的故人竟有几分相似。

    自冷景明即位后,只顾打理朝政,后宫后位未立,仅有她一“玉妃”而已。

    后位空缺,朝廷大臣多次上奏天子立后,可皆是无果。

    众人都道,唯有她“玉妃”独得圣宠,可又有谁知,自己曾险些死在了天子之手,又有谁知,她还是鸠占鹊巢扮演着故人的替身而已。

    望着那女子的背影,阮絮嘴角再也遏制不住扯起狞笑来。

    那笑过于阴森恐怖,还带着无比的讥讽。

    “娘娘,雨大,您近来咳嗽未好,奴婢先扶您回去吧?”身边的燕儿起身。

    阮絮嘴角的笑未止,身边的燕儿吓得噤了声。

    玉妃殷红如血的长甲深深扎进她的肉里,虽是极力抑制,可燕儿还是噙着泪发出低低的痛呼。

    阮絮缓过了神。

    按捺住喉头的痒意,她最后望了一眼石阶之上。

    眼眸中零星的光亮隐去,只余无限的苦恨。

    自皇帝回宫后,后宫破天荒多了第二位嫔妃。

    那女子被封为了“湘妃”,和她同一妃位。

    皇帝再不光顾“玉妃”的宫苑,而对那“湘妃”日日宠幸,恩宠不断。妃子是不能在皇帝寝宫过夜的,可“湘妃”却已经在皇帝寝宫过了夜。

    一时之间,那“湘妃”风光无限。

    最是帝王无情种,众人又开始流传,道陛下喜新厌旧,厌弃了她。

    今早,殿外打扫的宫婢在墙角窃窃私语,说是陛下有意封“湘妃”为后了。

    谣传。

    阮絮病情越发严重了,外头的雨水不知何时,竟一发不可收拾暴涨起来,天气也益发寒凉。

    午膳时,她坐在饭菜前等待良久,最后,燕儿姗姗来迟,低头胆颤的摇了摇头。

    碗筷被猛地砸碎,地上一片狼藉,阮絮捂着胸口木然的从饭菜上跨过去,回了里屋。

    数不清是多少次了,阮絮再次换上了藕粉色的宫裙。

    她手指苍白,燕儿将陛下最爱吃的龟苓膏递了过来,阮絮冰冷的望着手中之物,摔弃在地。

    最后,她捧着红豆糕去了天子之所。

    脸颊的胭脂已经遮掩不了她脸色的苍白,阮絮稳住身子,一步一步走进殿中。

    女子的娇笑声似乎已经刺穿了她的耳膜,阮絮停在几尺外。

    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此刻和“湘妃”同倚在脚榻上,天子双眼绑着一条丝带,嘴角的笑容未落,正微张着嘴吃下身侧“湘妃”送来剥了皮的葡萄。

    “湘妃”的手一停,动作有些僵硬:“陛下,玉妃姐姐来了。”

    “……”,阮絮闭了闭眼,蹲下身子行了行礼:“陛下,臣妾亲手做了……糕点来。”

    天子撑起手肘起身,随意将蒙眼的丝带丢在地上,他坐着未动,抬眼扫了一眼眼前一袭藕色宫裙的女子,表情有几分烦躁。

    时隔许久,冷景明依旧如从前那般丰神俊朗,只是他周身的气质不再内敛沉稳,而是蕴含着上位者磅礴的威压。

    冷景明嘴角牵起冰冷的笑意,他脑中的混沌与错觉还未彻底散去,他飞快俯身捡起地上的丝带,重新躺了下去。

    冷景明将丝带蒙住眼睛,嗓音忽地带上几分倦意,却还是不在意的随意道:“玉妃,你既来了,那便留下来,晚上一同服侍。”

    阮絮心口破了一个洞,里头已经透了风。

    她清楚的记得,她与冷景明的第一次欢-愉。

    那时,冷景明大权在握,在翠竹山庄,那人也还没死。

    江山美人,都尽在冷景明之手,他对她,因着过去她所赠的红豆糕,他也记着几分情分。

    在温泉那次,她终于成功让冷景明卸下了心防。

    那时,她才明白,原来平王殿下已隐忍了好几年。

    冷景明抱着她,二人在冒着热气的水中纠缠,他喉头滚动,来势凶猛。

    目光一闪,阮絮低头望着怀抱着她腰际的天子。

    龙床四周明明已经遮了布帘,可阮絮还是觉得凉,她缩起赤-裸的肩头,微扬起头望向对坐的“湘妃”。

    “湘妃”只脱了外衣,此刻抖着手攥着里衣衣襟,望着他们,神情紧张不安。

    二女侍一君,怀中沉沦的男子忽地昏傻的喃喃道:“湘玉……你可喜欢?”

    阮絮低头望着天子咧嘴讥讽一笑。

    她端上那红豆糕,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屑的丢弃在地。

    他对她,早已情分尽消。

    念及此处,阮絮所有的酸苦涩恨都涌了上来,如狂风骤雨,再也难以收敛。

    往往崩溃就在一瞬间,所有积蓄已久的愤恨此时在这一刻爆发。

    “陛下,就算湘妃和玉妃一同侍奉你,也不是湘玉!”

    她压下喉头的痒意,猛地一把推倒了冷景明。

    她赤-裸身子,却已不管不顾,她一把扯起一旁脱下的藕粉色宫装,泪水汹涌,痛苦而狰狞的嘶吼:“陛下呀,你说她穿这颜色甚是好看,但你可还记得,曾经臣妾送给你亲手所做的红豆糕?!可还记得……当时臣妾也是穿的藕粉色?!”

    “那时,陛下只是个受排挤的三皇子,那时在翠竹山庄,别的贵女都趁着机会攀龙附凤对大皇子二皇子献殷勤,只有陛下一人被晾在一旁无人问津,是臣妾!是我!是我!只有我真心实意,对你表露了爱意啊!”

    阮絮戳着自己的心口,身子摇晃,声嘶力竭:“你为何……你为何只想着她对你的好?!她阮湘玉不就是因为背叛了你才被属下杀死的吗!”

    阮湘玉这三个字,已经成了阮絮心中不能说出口的恨。

    此刻,一说出这个名字,阮絮一下子便失了所有力气,无力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外头的贴身侍卫莫逆率先领着剑冲了进来,在几人静默的注视下,即使□□身体,阮絮还是苦苦支撑着坐起,目光带着最后一丝亮光望着龙床上的男子。

    阮絮将目光凝在冷景明身上:“陛下,你看看我,我叫阿絮,我是真心的,我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冷景明坐在龙床上,表情漠然的望着眼前忽然发疯的女人,而他身后,是那个吓的面色发白的“湘妃”。

    冷景明表情漠然,只是掀唇冷笑:“怎么?是你说愿意代替的,是你说要做“玉夫人”的。”

    他抬脚走下床榻,弯身手掌抚在阮絮的脸上,他嘴角含着几丝笑,表情却愈发阴冷:“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还敢提阮湘玉的事,朕就……”

    床榻前的冷剑骤不及防被拔出,又飞出残影猛地刺入了龙床上不敢说话的“湘妃”脑袋上。

    长剑从“湘妃”的右眼刺入,连人带剑被死死钉入墙中。

    快的连痛苦的喊叫都来不及,荣宠一时的“湘妃”就香消玉殒了。

    “……”,阮絮神情震恐,她跪在地上,忽地捂住自己的脖子。

    曾经感受的痛苦似乎再一次重现。

    阮絮在温泉与冷景明欢愉时,还心中暗喜,想着自己高估了殿下对那人的深情。

    可那人突然就死了,她死后,阮絮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阮湘玉尸体凉透的时候,她和谢文星扣着的手才能分开来,而冷景明衣袍染着阮湘玉背后流出的血,死死的望着怀中了无生息的人,神情恐怖如斯。

    而世上最恐怖的事情,也不外如此了。

    阮絮站定在一旁,亲眼所见冷景明剜出了怀中女子的心口。

    一颗血肉模糊的东西被他捏在手心里,然后,男人咧嘴笑了笑:“湘玉,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倾慕我吗?为什么临死也要握着别的男人的手?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肯开口和我说?”

    “你的心还是热乎的”,冷景明低头神情疯狂的吃了一口,而后惨然一笑:“湘玉,日后我孤身一人,再无人陪我。”

    阮絮回宫后,卧病在床,今日,燕儿手中的汤药刚喂到嘴里,她便猛地吐了出来。

    她眼神空洞的望着汤碗上猩红的血迹,苦笑着望向了窗外。

    半开的窗外,雪未下,却是漂泊大雨。

    这一年,也要过去了。

    但她活不过明年了。

    南方一地再次爆发了洪涝,连年连着两次灾害都是几十年来未曾发生过的,冷景明殚精竭虑,忙的焦头烂额,洪涝灾害还是难以妥善处理,每过一日,南方便有成千上百的百姓在洪水中丧生。

    洪涝未过,几道奏折却传了上来,南方少数百姓对新帝颇有微词,甚至道这天灾是因新帝杀戮深重而起。

    杀戮深重?

    百姓口中的杀戮深重,是指他在边境打战的时候。

    他打过的战不计其数,手上的确染了上千上万人的鲜血。

    呵。

    阮絮这是最后一次见冷景明。

    她依旧穿着藕粉色宫装,她手捧着龟苓膏进了殿。

    冷景明揪着手中的朱笔,眼中布满血丝,眼下青紫。

    他没注意到几米外的阮絮,阮絮也不知他手中的奏折到底奏写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辞,只见冷景明猛地将奏折摔在地上,紧咬着嘴,一语不发,手上的青筋暴起。

    冷景明曾抱着她恍惚地说:“湘玉,这世上只有你理解我,只有你懂我。”

    阮湘玉死后,阮絮再也无法靠近冷景明。

    似乎是暗疾又发作了,冷景明捂着心口,伏在案桌上喘着气。

    阮絮走上前去:“陛下……臣妾端了龟苓膏来。”

    冷景明抬起头,坐起身子,没有拒绝,将那碗龟苓膏拿了过去。

    他唇色有些白,却还是半点不在乎的模样,他一下一下的吃着冰冷的龟苓膏。

    阮絮偷偷转了身,用帕子擦掉口中涌上来的血水,才又转了过去。

    “陛下,龟苓膏谓凉,对心疾之人百害而无一利。”

    “够了,玉妃你下去吧。”

    冷景明并未抬头。

    阮絮最后一眼也没等到冷景明。

    冷景明亲自带队前去治理洪涝去了,外头的雨哗啦哗啦的下着,阮絮睁着眼望着门口的方向。

    燕儿跪在地上哭泣:“娘娘,陛下一定会回来的,您再等等吧?”

    他不会为了她回来的,阮絮很清楚。

    恍惚之中,阮絮脑海中忽地想起了阮湘玉。

    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早已被她死死封存与最心底,可这时,却不可抑制的一一涌现。

    在翠竹山庄那次,阮湘玉被灌醉酒,被五公主强迫的带了下去,阮絮隐隐猜到几分五公主的意图,她与阮湘玉本是亲姐妹,可她只是在一旁束手旁观,所有人,其实都是帮凶。

    记得阮湘玉回来时曾说:她从未想过害她。

    阮絮一直将所有的错处都归咎于阮湘玉的身上,可到头来,她其实最恨的是自己。

    冷景明在边境大败南蛮战功赫赫的威名传来时,阮絮曾不止一次的窃喜过,她与殿下之间可有着道不明的情分,她不想随便委身于人,她只想做殿下的枕边人。

    她期许着泼天的富贵,阮湘玉死后,她甚至敢在冷景明面前主动请求,代替姐姐。

    虽然冷景明险些杀了她,可她还是成功了。

    但她从未了解过冷景明,她所谓的爱慕,也不够纯粹。

    阮絮的手垂了下去,她艰难的把眼睛闭上。

    她不想再见到冷景明了,不愿再受着情爱的折磨了。

    自此以后,就让他在这虚妄的世上独自煎熬吧。

    天子依旧在南方一带治理水患。

    而不过几日,“玉妃”薨的消息便传了给他。

    待洪水退去,一毛孩一手指着搭建的楼台上,一手挡着嘴,偷偷炫耀似的对着身边的伙伴说:“你知道吗?这个地方,是当朝天子吐血的地方。”

    “这这这里,都有龙血,俺爹说,当时他就站在底下挖水渠,然后就看见楼台上的皇帝忽然口吐龙血,哇——”

    “好壮观呐,后来别人都以为皇帝要死了,后来多亏随从的御医及时救治了皇帝呢。”

    “俺娘说,这个皇帝是个好皇帝,俺娘说希望这个皇帝能活一百岁。”

    冷景明十几年来都被心疾折磨着,可每次发作,即便疼痛欲死,可还是被身边的御医及时救回来了。

    他照常每日吃着龟苓膏,甚至冰天雪地的时候站在雪下好久,可就像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一般,他想死都死不成。

    年过四十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咳血了。

    大臣也每日进谏,要他绵延子嗣。

    呵,站在高台上,俯视着清冷的后宫,他讥讽一笑。

    圣旨早前就已拟定好了,他死后,冷景仲的儿子继位便是了。

    反正,皇位本来就是他的,他那早已是一抔黄土的父皇,属意的原本就是他。

    这皇位,从前他可望不可即,如今却只觉得厌烦。

    天子年纪未过半百,却死在了去往边境的路上。

    这是他第六次前往边境。

    他死后,莫逆依着他的遗旨,将他葬入了皇陵。

    而诺大的棺材里,还有另一幅早已腐烂的尸身。

    从骨头依稀可辨是一个女子。

    女子手中,有一枚举世绝伦的蜻蜓金簪。

    冷景明就躺在那女子身旁,他身上极其朴素,手中怀抱着一双老旧甚至破了洞的登云靴,而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登云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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