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很凉,室内虽然不冷,却也未生炉火,只有地龙散发出淡淡的暖意。刚刚逃跑途中惊出一身冷汗的李大状此刻只觉背上凉凉的,但是他的心里却炽热的仿佛一团火。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期待,从叶小天的慎重和所透露的信息,他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缜密的计划,将计就计、计中计、反间计、连环计,当这一切集中爆发时,它将摧毁,也将新生,而他李大状,则是有幸参与其中的。

    这种兴奋,就像他出师以后第一次独立主持一桩诉讼,经过详细查勘,掌握了翻案关键的那一次,李大状热血沸腾。叶小天一笑,道:“你这样子可不行,要冷静!”

    “是!”李大状长长地吸了口气,当这口气缓缓吐出的时候,神色已经变得平静下来,波澜不惊。

    叶小天很满意,李大状是他麾下文职之首,但他选中李大状作为知情人,第一条件却是他城府深、够稳重,在获悉秘密后不致露出破绽,如今看来,李大状果然满足这一条件。

    叶小天道:“你先回去吧,找时间,我会叫云飞来谈谈。之后便与我大哥会唔,在我找你之前,你要沉得住气!”

    李大状会意,叶小天说的这个“沉得住气”,当然不是让他一派平静,他应该因为被遣出卧牛岭备感失意,纵然不借酒浇愁,也得时不时发一发牢骚、发泄不满,那才是“沉得住气”。

    李大状颔首道:“学生明白,既如此,学生告退。”

    叶小天点点头,李大状便起身向土司、掌印夫人长揖一礼,走到外面廊庑下,看到被他踩倒的芭蕉、踢碎的花盆,想到方才亡命而逃的狼狈模样,李大状老脸一红。

    他飞快地左右睃了一眼,见无人注意。便用脚把碎盆片儿往花丛中拨了拨,正一正衣领,施施然地向外走去。

    李大状出了田妙雯的住处,就见一胖一瘦两人迎面而来。正是罗大亨和华云飞。李大状想到叶小天说过,要找机会和华云飞单独攀谈,急忙迎上前去:“啊!云飞,大亨!”

    “李先生!”华云飞向李大状施了一礼:“先生刚从掌印夫人那儿出来?”

    李大状神色一变,微现恼怒。冷哼一声道:“是!”

    华云飞道:“先生不必气恼,先生为卧牛岭谋划一切,劳苦功高。断无被遣离中枢的道理,却不知掌印夫人怎么说?”

    李大状道:“掌印夫人说,会找机会与土司大人商量。哎,纵然有掌印夫人出面保下李某,却也……令人心寒呐!”

    李大状摇一摇头,刚要举步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大亨啊!来年春耕需要大量农具、耕牛、良种,我正要找你商量一下,如今正好,咱们谈谈?”

    罗大亨现在哪有心情与他讨论这些问题,气哼哼地一摆手道:“这事儿,回头再说,我正要去见大嫂。”

    李大状道:“若掌印夫人不能说服土司,李某不日就要离开卧牛岭了,旁的事李某不怕耽搁了,这事儿却不能耽搁。不如咱们……”

    罗大亨道:“既如此,先生且回去,我见过大嫂,便去与你商议!”说罢也不待李大状回答。便一拉华云飞,快步向前走去。

    李大状望着二人背影,心道:“可惜,没拦下他。大人只好另找机会把计划透露与华云飞知道了。”

    田妙雯房内,田妙雯偎坐在叶小天怀里,夫妻俩正低声叙着话儿。门外侍卫禀报道:“夫人,华云飞、罗大亨求见!”

    叶小天呆了一呆,在田妙雯的浑圆翘臀上轻轻拍了拍,田妙雯盈盈站起身来,叶小天道:“大亨也一起来了,我倒不便露面,你见他们吧,我去后边暂避。”

    叶小天走到屏风后面,脱了靴子,往田妙雯的闺榻上一倒,惬意地枕着双臂,闭目养神。

    前面,田妙雯朗声吩咐道:“有请!”

    片刻功夫,华云飞和罗大亨进了屋,一见田妙雯,便拱手道:“大嫂!”

    田妙雯嫣然道:“两位兄弟来了,快坐!”

    田妙雯不动声色地收了李大状的茶杯,又给他们斟了两杯茶,微笑道:“两位兄弟,这么晚了,何故来见我?”

    罗大亨看了华云飞一眼,沉声道:“云飞,你说!”

    华云飞也怕罗大亨颠三倒四的说不明白,略一沉吟,道:“大嫂,有件事,我们兄弟俩计议良久,觉得,还是应该说与你知道。”

    田妙雯娥眉微微一挑,道:“哦?什么事呀,瞧你们两个慎重的样子。”

    华云飞低头想了想,又扭头看了看,向罗大亨递了个眼色,罗大亨便站起身来,到了门口悄悄打开房门,向外边窥视了一下,又掩上房门,走回来低声道:“没人!”

    华云飞便一咬牙,向田妙雯道:“大嫂,这件事说来可能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不过,小弟相信,现在的大哥……也就是现在的土司,并不是真的我大哥!”

    “什么?”田妙雯听了顿时脸色一变。

    正躺在屏风后面锦榻之上闭目养神的叶小天更是大吃一惊,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之前洪百川试探叶小安,他并不知情。华云飞和罗大亨赶到卧牛岭后当面试探叶小安的事,他也不知道,所以根本没想到这两人已经发现此叶小天非彼叶小天。

    叶小天这一骤然坐起,床榻“吱呀”一声,正要说话的华云飞何等警觉,登时脸色一变,道:“后面有人?”

    田妙雯有些慌了,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华云飞已经倏然站起,绕过田妙雯,扑向屏风后面,华云飞绕过屏风,一眼看见叶小天,登时呆在那里,一张脸刷地一下,迅速变成了紫黑色。

    罗大亨比他动作慢些,却也飞快地赶过来。一瞧刚从榻边站起、还未穿上靴子的叶小天,不由双目赤红,戟手一指,勃然骂道:“畜牲!老子宰了你个狗艹的!”

    “大亨。你听我……哎哟!”

    叶小天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大亨一拳打倒,仰摔在榻上。大亨疯了一样扑上来,挥拳就打,怒吼道:“你这不知廉耻的畜牲!这就是你的忍辱负重。维护叶家?老子今天不生撕了你,从此再不姓罗!”

    叶小天举手抵挡着,听他痛骂受他殴打,心中却是暖暖的。大亨如此激怒,显然是误以为他是叶小安,假冒了叶小天身份,趁机占弟妹的便宜。他应该想到,如果自己真是叶小安,门外侍卫必然也有他的人。大亨此时叫破他的身份,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杀人灭口,而罗大亨根本不在乎这一点。

    田妙雯见叶小天只管招架,双臂护住脸面,大亨钵大的拳头直往丈夫身上招呼,好不心疼,连忙上前道:“大亨,你别打了,快住手!”

    大亨面红耳赤,激怒说道:“大嫂,这畜牲不是我大哥。他是叶小安,他冒充我大哥,毁你清白!”

    华云飞今天与大亨一起过来,是因为二人商议良久。都想不出一个既能维护卧牛岭的平稳,又能防止杨应龙阴谋的两全齐美的办法,而且大哥现在肯定是落在杨应龙手中了,可他究竟是已经死了还是依旧活着呢?这也无法作准。

    二人思来想去,决定把此事透露给大嫂知道,大嫂素来精明。说不定能想出办法。谁料却见口口声声被迫、口口声声为了卧牛岭、为了叶家的叶小安,居然出现在弟妹的闺房之中。

    奇耻大辱!

    华云飞也红了眼睛,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什么谋而后动,他全然顾不得了。他冷冷地拦住田妙雯,死死地盯着正被大亨殴打的叶小天道:“大嫂,这畜牲不是我大哥,他毁你清白,今天必须死!”

    田妙雯又好气又好笑,顿足道:“云飞,快拦下大亨!他……他就是你大哥!我知道现在那个土司是假的,但现在这个,是真的!”

    “啊?”华云飞瞪大眼睛,急道:“大嫂,你说真的?他真是我大哥?”

    田妙雯用力点头:“对!他就是你大哥!现在做土司的那个,是叶小安,现在这个,是叶小天!”

    华云飞吃惊地看看田妙雯,忽然飞身上前,一把拉住罗大亨:“大亨,先别打了,大嫂说,他是真的,是咱们的真大哥!”

    “呼~”罗大亨一拳击出一半,陡然凝在空中,胖胖的紫红的一张脸扭过去看看华云飞:“真的?”

    华云飞霍然扭头看向哭笑不得的叶小天,道:“当初,我与大哥初相识,是在何处?”

    “破山神庙!”

    “我送了大哥什么东西?”

    “四尾鲜鱼!”

    华云飞激动地道:“是真的!是真的!”

    “我来问他!”罗大亨一把拨开华云飞:“我来问你,我与大哥初相识时,看的是哪篇圣人文章?”

    叶小天道:“唐伯虎的春宫话本儿。”

    罗大亨挠了挠头,又问:“我与大哥初次去吃花酒,叫了几位姑娘陪侍?”

    田妙雯顿时瞪起了杏眼,叶小天怒道:“放屁!我什么时候跟你上过青楼?”

    罗大亨展颜道:“啊!果然是我真大哥!”

    叶小天没好气地道:“起来,你压得我喘不上气儿来!”

    “是是是!”罗大亨赶紧爬起来,看看叶小天,又看看田妙雯,纳罕地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叶小天欲哭无泪:“我才刚刚说了一遍,说的口干舌燥,难道还要再说一遍不成?”

    善解人意的田妙雯掩口道:“罢了,我来说罢!”

    大半个时辰之后,华云飞和罗大亨异口同声地道:“原来如此!”

    叶小天裸着胸膛,往胸上揉着跌打药酒,没好气地道:“可不就是如此了。我没想到,洪老伯居然已经看破了真假。大亨,你得尽快赶回去,告诉你爹稍安勿躁。”

    叶小天停了停手,长叹一声道:“你和你爹知道真相也就够了,这个秘密,可再也不要说与他人知道了。”

    罗大亨憨态可掬地问道:“于土司那里也不说吗?哚妮那里也不说吗?格哚佬那里也不说吗?冬长老那里也不说吗?伯父伯母那里也不说吗?遥遥那里也不……”

    叶小天气得一瓶药酒全洒在了胸上:“人人都说,我还瞒个屁天,过个屁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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