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晴风低头一看这张状纸,先暗赞一声:“好书法!”定晴再看状上所写内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田妙雯的状上写道:“为守节失节改节全节事:氏年十九,夫死无子,翁壮而鳏,叔大未娶,故乞改嫁。”

    后面这段话很好理解,前面一句话略微有些拗口,可仔细一读,点睛之笔却恰在此处:若是守节,难免失节。唯有改节,方能全节。为何?便是因为此妇正当年少,而公公不但正当壮年而且死了妻子,小叔已经成年却尚未娶妻……信息量那是相当地大呀。

    按照当时的律法,公公与儿媳通奸是死罪,小叔与寡嫂通奸同样是死罪,真要发生了这种案子,是要上达天听的。现如今人家叶姓小娘子已经把官司打到公堂,如果他花晴风不准,来日一旦真的出现这一幕丑闻,便是他的重大劣迹,丢官罢职也是在所难免。

    田妙雯也是抓住了花晴风一向胆小怕事的心态,这一张状子虽只寥寥数句,却是犀利如刀,花晴风见了这样一张状子,那“不准改嫁”四个字的判词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花晴风对田妙雯以女子之身而为讼事,且是王主簿的外甥女,有向自己发难之嫌,心中大为不满,本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让她赢这场官司,如今见了这样一张状纸,竟是踌躇半晌不敢作答。

    廊下叶小天和王主簿都有些好奇,不知道田妙雯提笔一挥而就,不过寥寥数笔,究竟写了什么,竟令花知县脸色如此难看。

    花晴风盯着那张状子看了许久,脸色阴晴不定,田妙雯见状微微一笑,自知已然击中花知县的要害。他是绝不会把这份责任背到他的身上,这场官司赢定了。

    果然,花晴风徐徐放下状纸,向冯来福看了一眼,道:“冯里正!”

    冯来福赶紧抬头道:“小民在。”

    花晴风道:“你那儿媳正当青春年少,且无子嗣抚养,就此孤老一生,确也不妥。本县反复思量,不如……允她改嫁了吧。”

    “什么?”

    冯来福一听急了,他固然是不知廉耻。垂涎儿媳姿色,却也是因为逼迫这儿媳守节,于冯家大有好处,依大明律,女子三十以前夫死守节,五十以后依然没有改嫁的,旗表门闾、免除本家差役,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和实实在在的实惠。

    冯来福不肯就此放弃,马上大声道:“大人。小民不服!守礼节,尽妇道,乃是妇人根本!丈夫以义烈标名,妇人以守节为行。《周易》有云:‘妇女贞洁,从一而终’。《礼记》有云:‘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天不可逃,夫不可离。妇人守节,天经地义。如今夫家娘家皆不同意冯叶氏改嫁,大人怜其年少便要枉顾礼法么?”

    花晴风脸色一沉。拍案道:“大胆、放肆,竟敢直斥本县。”

    冯来福这才醒觉失仪,忙又重新跪好,道:“小民不敢,但大老爷如此吩咐,实在有悖礼教,小民万万不敢遵从。”

    花晴风放缓了语气,道:“冯来福,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冯来福一怔,不知他何以问起自己年纪,忙道:“小民今年四十二岁。”

    花晴风又道:“妻子可还安好?”

    冯来福道:“呃……前年春上病逝了。”

    “可曾续弦?”

    “不曾!”

    花晴风道:“好!你那儿子今年多大了?可曾婚配?”

    冯来福赶紧示意儿子向前膝行几步,道:“犬子冯嵩,年方十八,是小民的次子,尚未成亲。长子冯昱,也在前年春上病逝了。”

    前年春天,葫县一带发了一场大水,之后瘟疫盛行,那场瘟疫本身并不致命,但是对身体本来就虚弱的人来说,却是一场大劫,全县死了四百多人,都是老年人或平素体弱者。

    花晴风点点头,道:“是啊,冯来福,你壮年鳏居,你那儿子业已成年,却尚未娶妻,家中留一守寡的妇人,就不怕瓜田李下惹人非议吗?本官有此思量,才决定判决冯叶氏改嫁……”

    冯来福一听,暗自吃了一惊:“原来如此,难怪知县大老爷突然改了口风。这不知羞耻的小贱人,定然是把一切都说与这女讼师知道了。如果我逼迫太紧,她把心一横,当堂说出一切,我还如何做人?可……就这么放她离去,实不甘心……”

    花晴风见冯来福低头思量不语,以为自己这句话已然令他心虚退缩,便咳嗽一声道:“咳!本县宣判……”

    “且慢!”

    冯来福猛地抬起头来,先怨毒地盯了叶小娘子一眼,又缓缓把目光移向花知县:“知县大人所虑甚是,然则对于此事小民也曾有所考虑,想出了一个妥当的办法。”

    花晴风一听大感好奇,忙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冯来福道:“小民曾与亲家商议,让寡媳回娘家去住。吃用穿戴、一应用度,小民依旧供应。如此便可避免乡里非议,待到小民续弦、次子成亲,亦或寡媳年迈之后,我冯家自然接回奉养,如此,既可尽了节义,又可避免他人非议,岂非一举两得?”

    花晴风本就是迫于形势,生怕冯家真的干出什么丑事,到时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如今一听冯来福这么说,登时拍案赞道:“好!好主意!难得你一片苦心,既然如此,冯叶氏,你还有何话说?”

    叶小娘子惶然道:“民女……民女……”

    田妙雯抢上一步,瞪着冯来福道:“你这等说法,可与她娘家人商议过么?”

    冯来福吃她妩媚的大眼一瞪,心头不由一跳:“好骚好媚的一个小娘子,穿上男装,依旧如此撩人!”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女子他是丝毫打不得主意的,不敢多想,连忙应道:“冯某说过,已然与亲家商量过的!”

    花晴风见田妙雯气恼的样子。暗暗冷笑一声,道:“来人啊,去传冯叶氏父母到堂!暂且退堂!”

    花晴风把惊堂木一拍,拂袖而去,冯来福、冯嵩父子和冯刘氏、田妙雯被分别带到堂下班房暂候,原告被告双方隔着一条甬道,分别待在两座班房里。

    叶小天和王主簿也进了田妙雯所在的班房,一进班房,王主簿便道:“哎!我就说,你不要管这件事嘛。现如今。人家娘家婆家都不同意此女改嫁,又想出了妥贴的办法,你纵有通天的本领,又能如何?”

    田妙雯最初肯出手帮助冯叶氏,很大原因是想籍此把葫县的三巨头之一拉入田家的阵营,叫他再也反悔不得。可这时候被冯来福的无耻贪婪所激,动了真怒,却是想不问成果,只想助她脱离冯家控制了。

    田妙雯气鼓鼓地转向叶小娘子。问道:“你怎么说?”

    叶小娘子怯怯地道:“奴家……奴家没甚么见识的,实在不知……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如果公公肯放我回娘家,从此不再骚扰,那……那也是可以的。”

    叶小娘子垂下头。幽幽地道:“奴家并非不知廉耻的女子,一味寻思改嫁个男人,但能避免……避免……,就好!”

    田妙雯冷冷一哼。道:“这分明是他的缓兵之计,过些时日,他们要接自家儿媳回去。只要你父母不反对,谁又能奈何得他们?这件事,绝不能就此罢休。”

    王主簿在一张条凳上坐下来,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你不想罢休又能如何?如今还能奈何得了他们么?”

    田妙雯睨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叶小天一眼,道:“你不是一向足智多谋么,可有办法?”

    叶小天笑嘻嘻地道:“姑娘怎知我一向足智多谋?”

    田妙雯冷哼一声,翘起下巴不答。

    叶小天想起人家舅舅就在面前,不好打情骂俏,便咳嗽一声,端起官架子道:“此事在我看来,容易的很。”

    田妙雯双眼一亮,喜道:“你真有办法?快快说来!”

    叶小天道:“首先呢,我会软硬兼施,恐吓冯家。我是官,他是什么?不过一个土财主罢了,我不吓得他屁滚尿滚都不叫本事。如果他还不买帐,我就请李伯皓和高涯两人出面!”

    田妙雯一怔,道:“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本地有名的讼师吗?”

    叶小天摇头道:“非也,他们是山中部落的少寨主,县中这些百姓,一向把他们传得凶恶狰狞,不讲道理的。我叫他们带上三五十条壮汉,白天祸害冯家的田地,晚上往他们家丢屎撒尿,如此不出三天,冯家一定哭着喊着求叶小娘子改嫁!”

    田妙雯听得怔住了,半晌才瞪着叶小天,问道:“你真的是官?”

    叶小天也学着她方才的样子,傲慢地扬起下巴:“如假包换!”

    田妙雯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幸亏像你这样的奇葩,大明官场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叶小天无所谓地道:“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手段很重要么?”

    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手段并不重要!这,就是叶小天为人的准则!田妙雯又睨了他一眼,想起自己了解到的关于叶小天的一切,对这个人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叶小天道:“太简单粗暴了是么?难道……姑娘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田妙雯眸波微微一闪,嫣然道:“试试看吧,如果我的法子不管用,那时就要劳烦叶大人用那痞赖手段了。”

    田妙雯眼波欲流,瞧来甚是妩媚,叶小天看在眼中,对这位田姑娘却是又多了一层认知:“这位田姑娘为人处事上,与我倒算是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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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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