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野炊,虽说主题不在于饮宴,却也不能都是冷菜,栖云亭前的大石上就架了一堆篝火,请了一个大师傅在烧烤全羊,全羊已经烤成金黄色,大师傅抽出一柄雪亮的小刀,让小徒弟转动着全羊,飞快地削下色泽金黄、香气扑鼻的一片片羊肉,再配上一碟雪白的盐末儿一并送入亭中,每个贵人面前都摆了一份,亭外的士子们当然没有这份待遇。

    王按察与他的同门崔象生谈笑风生,几位当地耆老也是不时掺和几句,行个酒令、打个字谜,反正都是些文人之间的饮宴游戏。夏老爹是个不识字的武夫,对这些事儿一窍不通,只管甩开腮帮子吃肉,时不时的还要回头看看,见女儿与那叶小天坐在岸边一席,安安份份倒也规矩,方才心中稍安。

    酒过三旬,菜过五旬,周围的学子开始陆续起身进来亭中向王按察、崔象生等人敬酒,同时向他们自报家门,只盼能在学政大人和这位中原大儒心中留下一些印象。

    这样走动起来,现场的气氛也就活络了,一位耆老打趣地笑道:“贵州学子皆为崔先生大名而来,拳拳之心不可不知。崔先生既然到了贵阳,何不考较他们一番,略加指教他们就受益匪浅,也不枉今日走这一遭啊。”

    按察使王浩铭笑道:“正是,象生啊,你对他们略加点拨,也是他们的一份荣耀,你看那些学子还有两岸那些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你呢。”

    崔象生微微一笑,道:“浩铭兄,你这可是给兄弟出了难题了,这里是黔中名儒心庵先生讲学之地,象生安敢放肆耶。”

    花花轿子众人抬,大家都知道他这不过是自谦之语,岂有不趁势抬轿子的道理,于是好一番夸奖,直把他崔象生夸得和心庵先生马廷锡一般名动天下望重中原,崔象生这才勉强地道:“既如此,不如这样,就请有意讨教学问的士子们上前,先随意择取一物为题,赋诗一首,由你我诸公加以点评,算是考较他的诗才。之后嘛……”

    崔象生说这番话时,栖云亭周围环坐的最近处的士子们已经听见了,纷纷停止饮宴,竖起耳朵听着,听到崔象生出的考题,马上看天看地,择物措辞,这可就比坐得远的人占了便宜。

    崔象生又道:“再者,诸生习圣人经典,是为了为官从政、辅佐君王、教化地方,所谓经世之学以为用嘛。那崔某便出一道题目,这个话题近来在朝廷上也是辩论的沸沸扬扬,那就是:国家该不该继续执行海禁之策,试请诸生各抒己见,如何?”

    这海禁政策,在元朝时就禁了解、解了禁,反反复复,贯穿始终。明初时候因为张士诚、陈友谅等争霸失败者的余部很多也流落海上,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的考虑,朱元璋也施行了海禁政策。

    等到永乐年间,成祖朱棣派郑和下西洋,官方开了海禁,民间也就开了,可是到了嘉靖年间,海贼倭寇猖獗,不得已又一度恢复海禁。前几年当今皇帝的父亲隆庆帝还在位的时候,福建巡抚徐泽民上书请求开市舶,易走私为合法通商。

    当时倭寇海盗在戚继光等名将的打击下已是七零八落,不复为患,朝廷便顺势调整了国策,允许民间赴海外通商了,这件事被后世称为“隆庆开关”。不过,朝野间还是有许多人反对开海,近来又有人上书请求海禁,在朝廷诸公间引起了一片激烈辩论。

    王按察命人站在亭前高声宣布了题目之后,众士子们立即亢奋起来,谁不想在这位大儒面前一展所长?若能得他点评一番,赞上两句,岂不立即抬高了自己在士林中的地位。

    只是那诗词好办,最重要的是诗句佳妙、立意高远,这个就看个人平时的诗赋本领了,可那策论的题目,考较的可不仅仅是你能否有理有握,最最重要的是你的立场是否和这位崔先生一致,否则他心中不快,岂能给你一个好的评价。

    好在这些士子赴宴之前都做足了功夫,对这位崔先生都是详细了解过的,知道这位崔先生是反对开海坚持海禁的一个典型人物,想要讨好他,自然也就明确了自己的态度。

    不过,士子之中却也不乏正直之人,又或者本身就是官宦子弟,而他的父祖在朝为官,父祖的态度又恰恰是支持开海的,这时就不能同自己的父祖唱反调了,所以也是早早就心中拿定了主意。

    如果大家都一味地恭维崔象生,这场文试反而没了趣味,恰因为这些支持开海的士子,倒是辩得有些滋味了儿。

    几个士子各抒己见后,徐伯夷上前,先以南明河为题吟了一首诗,得到崔象生的好评,精神大振,接着便就海禁之策说道:“海禁,实乃我大明祖制。我太祖皇帝海禁之意坚决,一以贯之。祖宗成法在前,惜乎隆庆元年却有封疆大吏受地方蛊惑,趁皇帝陛下刚刚登基,尚不明了天下民情,请求开了海禁,愚以为,言开海禁者,毕数典望祖之辈也!”

    崔象生听了频频点头,对这个年轻人更具好感了。

    这时却有一个名叫颜千秦的书生站了起来,这位姓颜的仁兄,父亲是贵州布政司分守道,就是支持开海的官员。

    颜千秦道:“成祖开海,七下西洋,使我中华文物远通四海,威德遐被、四夷伏服。凡入贡者三十余国。幅员辽阔,远迈汉唐。微市舶,化外夷狄,焉知我中华富强?焉得四海来朝,古今鼎盛耶?”

    崔象生脸色一沉,徐伯夷从容地道:“市舶之事,大坏夷夏之防。奸狡之徒,将本逐利。豪商巨贾,累赀巨万。皆市侩之徒,以奢靡之风,坏乱人心。言市舶者必言利,于国于民,岂非大害?”

    颜千秦道:“市舶者,不顾身家,扬帆万里。鲸鲵为伍、波涛为伴,九死一生而无悔无怨者,盖欲播圣人文教于夷狄也,利耶,害耶?”

    徐伯夷晒然一笑,道:“设官分职,各有司存。政有恒而易守,事归本而难失,经远之理,舍此奚据!孔子曰:‘宁有盗臣,得无聚敛之臣!’”

    李秋池站起来声援道:“窃闻治人之道,防yin佚之原,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导民以德,则民归厚;示民以利,则民俗薄……”

    岸边席上,遥遥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小孩习性便坐不住了,她也知道小天哥哥今日赴宴不能跟她一起玩耍,便搂着小天的脖子软语央求一番,得到小天的允许,便笑逐颜开的领着大个子和福娃儿跑到树林里玩耍去了。

    叶小天吃了一口莹莹挟过来的熏肉,往她嘴巴里递了一片水果,很是无聊地看了一眼那些在栖云亭前拼命展示自己的士子书生,对莹莹道:“贵州的路可不好走,那位崔先生是大儒,在中原想必风光的很,怎么不辞辛苦地跑到贵阳来了,就因为和王按察是同年?”

    莹莹道:“那倒不是,因为他就是贵州人。他祖籍铜仁,现在家里人还都住在那儿呢,这一次是回乡探望父母父弟的,顺道儿来贵阳一行。”

    叶小天恍然,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候,讼师出身,牙尖嘴利的李秋池已经驳得颜千秦步步后退,哑口无言,李秋池道:“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工商盛而本业荒也!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不务民用而yin巧众也!”

    崔象生听得眉飞色舞,鼓掌大笑道:“好!说的好!此人是谁?”

    王按察含笑道:“此人乃是贵阳有名的讼师,名叫李秋池。”

    崔象生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冷了些,淡淡地道:“哦!原来是个讼师,这样的人物,怎么也来赴宴了。”

    在正统文人眼中,所谓讼师,皆是些哄骗愚民、勾引兴讼、捕风捉影、设计铺谋,或诬控良善、或妄扳无辜的刁民。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治民之具的法律只能操之于官府之手,若讼师通晓法律,势必太阿倒持,后患无穷,是以对讼师的态度一向极为厌鄙,也就是在贵州这种地方,正统文人较少,讼师的生活环境才自由一些。

    其实讼师中固然有一些惟利是图之人,却也不乏正义之士。小民丝毫不懂法律,有时候奇冤难雪,全赖这些讼师仗义相助才能洗雪冤屈。任何一个阵营都有正有邪,倒不可一棍子打死。这方面,清末两大著名讼师陈梦吉和方唐镜就是正与邪的杰出代表。

    李秋池本来正向崔象生拱手称谢了,一见崔象生态度改观,在众人面前不免有些无地自容,急忙辩解道:“崔先生,学生也是秀才出身,读过圣贤书的,只是迫于生计,这才做了讼师。

    学生虽为讼师,却从无上下其手、颠倒律法的作为,还扶助过不少无辜百姓。人的品德,可不能只看他是什么身份,就以在场士子们来说,有人虽为秀才,却是不学无术、道德卑鄙,可谓斯文中的败类,较之学生,相差不可以里计许了!”

    崔象生听他贬低士子,心中不更是不喜,淡淡地道:“竟有此等人物,他是谁?”

    李秋池往岸上一指,道:“此人姓叶,名小天,那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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