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的光华倾泻在远处的山林间, 影影绰绰的,清夜十分寂静,两人仍旧坐在悬崖绝壁之上。
脚底下是万丈深渊, 氛围却烂漫旖旎。
无限寂静中, 宿傩遥望夜空轻声开口说:“无论你去哪里, 我都会追随你。”
“——死亡也是。”
少年在清寂夜色里牵住降谷雪的手,动作生涩而又坚定,充满决心。
他缓缓地说:“我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
降谷雪怔怔看向宿傩, 他的眼底带有笑意与安慰的情绪, 宛若赴死般的坦然。宿傩总是喜欢在绝境中笑。
[检测到角色有自尽倾向, 请您阻止。]
降谷雪从手心那股温热的触感中回过神来,她斟酌许久才对宿傩说:“我们以后, 还会再见面的。”
她看见宿傩闻言微微动容,便继续往下解释道:“我因人类的情绪而诞生, 或许在数年以后, 我将会获得新生。所以宿傩, 你必须好好活着。”
宿傩皱眉问道:“具体会是多久?”
降谷雪只能说:“我不知道,但你一定不能死, 绝对绝对不能死。”
“你也不必去找那个咒术师为我报仇, 因为……那个咒术师如今已经死了。”
降谷雪本就是凭空杜撰出一个不存在的“咒术师”。
在宿傩提问之后, 她在思考“强大咒术师”的特征时,她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无敌的咒术师五条悟, 便临时借用了他的特征。
“六眼”数百年才有一例, 本就极其稀少。
夏油在跟她讲述千年前的盛况时, 曾经提到过, 两面宿傩在平安时代未逢敌手, 所有的咒术师一起上也打不过他。
由此,降谷雪推断出,两面宿傩时期,很可能并不存在“六眼”咒术师。
如果有的话,应该会与宿傩势均力敌,那样的话也不可能没留下任何记载。
降谷雪说伤她的咒术师有六眼,也会避免宿傩今后误杀其他无辜的咒术师。
因为他在平安时代,根本找不出拥有六眼的人。
宿傩听了她的话后,沉寂半晌,才慢慢道:“那你一定不要忘记我,可以吗?”
他的乞求般的话语,瞬间让降谷雪心生不忍,这个请求并不难。
“好,我答应你。”
无边夜色下,宿傩的双眸盯着她的眼,轻轻说:“我会找到你的,你只需要等我来,就好了。”
降谷雪望向繁星闪烁的夜空,缓缓点头。
他不殉情的话一切都好说。
在破晓之前,宿傩鼓起勇气在降谷雪的额间落下一个浅浅的吻,或者不如说是轻微的触碰更为合适。
浅淡,不敢再逾矩更多。
无限皎洁的月光下,宿傩一副器宇轩昂的模样,已完全不似最初的少年,他真的已经成长许多。
眉眼之间也已成熟许多,颇有些坚毅的意味。
甚至于,他在短短时间里似乎还长高了不少,大概是接连不断的生死搏斗与磨练带来的结果。
宿傩身上的稚气早已全部褪去,所有的青涩都不复存在,只是他对待她的态度仍然是那样小心翼翼。让降谷雪误以为他还是当初那个雪地里怯弱的少年。
春冰将要解冻,黎明转瞬到来。
周围的黑暗逐渐退去,宿傩仰首对着银光散尽的残月,再转过头时,他看见降谷雪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消融。
就像在温暖春天来临时,便将要缓缓融化的冰雪。
传说雪女创造出来的雪童子,在春日到来之前会化成雪水回到天上去,短暂的生命仅止于寒冬的最后一日。
在冬季结束之后,雪就会消弭。
在降谷雪彻底消融之前,宿傩鼓起最后的勇气将她拥入怀中,深深地拥抱她。他想起曾经听闻过的那样一种说法——
用一颗最真诚的心去拥抱雪女,她就会在融化后,以人类之躯获得新生。
宿傩与降谷雪初见之时,他也曾这样拥抱她一次。
他那个时候身上脏兮兮的,有血渍有乱雪有污泥,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而那般干净美好的她竟也完全没有嫌弃他,她还对他温柔地笑。
那个时候他的雪女姐姐既没有融化,也没有以人类之躯重获新生。
反而是宿傩忽然看见了永夜黑暗里的一丝光亮,他的封闭的卑微冷漠的心,逐渐地,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被她融化殆尽。
宿傩在想,或许是他那时的心,还并不足够真诚。
那么这一次呢?宿傩紧紧拥抱着半透明状态的降谷雪,心里怀有一丝明知不可能但却依旧期盼着的期待。
终究是事与愿违。
降谷雪在宿傩的拥抱里缓缓地融化,她变得像纯净的玻璃一样透明,像冰霜一样寒冷。
她的微笑是温暖的,但宿傩看不见。
降谷雪顺着他的拥抱,缓缓抬手,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揉了下宿傩的发,他的短发干净又柔软,她柔声对他说:“对不起啊,宿傩。”
降谷雪是真心感到愧疚,但真正的原因她无法说出口。
如果可以的话,降谷雪从来不希望任务结束后在这些角色面前死遁,在她的眼里,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们会伤心,会痛苦,会绝望。
但降谷雪没有别的选择,她必须这么做。
宿傩的怀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清风拂过的悬崖之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仿佛从来没有降谷雪存在过的痕迹。
仿佛这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降谷雪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瑰丽的曙色在天边浮现,黎明又黄昏,宿傩在这冰雪消融的悬崖绝壁上枯坐了数日。
这是一个乌云的阴郁的春。
恶罗王与巴卫不常过来看他,但他们吩咐了下属,每日要给他送些吃食,精致的菜肴放在一旁,宿傩一口也没有碰。
天气逐渐开始晴朗起来的那天,羂索来山崖之上找他。
“我听说雪女死了。”
这位贵族咒术师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情感。
宿傩回头去看羂索,他面色枯槁,语气不善:“她没死。”
宿傩的声音已经哑了。
他的唇既苍白又干枯,还泛起轻微的褶皱。
羂索站在他不远处:“雪女说咒灵可以复生,对吗?”
宿傩皱了皱眉:“恶罗王告诉你的?”
羂索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从容不迫地说:“特级咒灵的诞生条件苛刻,你怎知雪女复活,不会是百年以后、千年以后,那时你当如何?”
宿傩不耐烦地问:“你有何事?”
羂索姿态优雅,款款而笑,说出了他的目的:“我想跟你签订一份契约。”
“在你将来死亡以后——”
“你的身体的一部分,会化为特级咒物。”
“待到一定时机,你将会以诅咒的形态,在千百年以后获得新生,并且终将找到你期待的那个人。”
宿傩的脸色渐渐沉下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羂索笑得苍凉:“我想要让一个人复活。”
岩崖之上,大风吹起他优雅的袈裟,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一日,宿傩答应了羂索的请求,与他签订契约。羂索列出的条件他都能接受。
在她离开后,没有什么是他接受不了的。
除此之外,宿傩还补充了一些条款,羂索也同样接受了。两个人都没有任何迟疑。
咒术契约缔结,束缚产生,两人之中谁也不得违背。
哪怕是宿傩终究还是成为那个流传千古的一代诅咒之王,他也必须履行这份在年少时与羂索立下的契约。
但两面宿傩从未后悔过。如若羂索是在雪女死后很久才来找上他,宿傩也都一定会愿意签下这份契约。
在漫长的一生里,两面宿傩时常想念在年少时遇见的那位雪中红衣女子,并且无时不刻期待着与她的重逢。
他从未停止过寻找她的踪迹。
在那个咒术全盛的平安时代,一位名为宿傩的诅咒师横空问世,惊才绝艳,轰动了当时的一整个咒术界。
那时风云色变,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位两面宿傩。他并不来自于任何一个咒术大家族,也找不到他师从何人的痕迹。
他们只知道他常与妖怪来往,完全不似正常人类的行径,甚至会在战斗中变成两面四臂的怪物的模样……
被称作是诅咒之王的两面宿傩,在突然问世之后即挑战过无数有名的大咒术师,传闻他的目的是寻找一个拥有“六眼”的人。
“雪女不是说六眼已经死了吗?”
“我总觉得,那个人还活着。”
黑漆描金的名贵案几旁,宿傩与羂索偶然相逢对坐,两人的周围奏起声乐悠悠,气氛祥和。
但那些奏乐的乐师,全然早已害怕得汗流浃背,他们冷汗涔涔而下,唯恐得罪了中间的这两人。
羂索含笑道:“六眼百年难遇,我查到,传闻是五条家的特征。”
宿傩手中的茶杯微顿,疑惑:“五条家?”
羂索微微点头:“你没听说过,很正常。”
“没有六眼的无下限术式,就算遗传到了也无法使用,如今的五条家早已经没落绝迹了。”
“只是在历史上出现过惊世天才而已,但那也只是传说,没有留下任何足够的证据。”
两面宿傩点点头,若有所思,眼神隐晦。
他们的谈话并未持续多久,在羂索离开之前,宿傩喊住他,问道:“你想要复活的那个人,是叫雪子吗?”
羂索向来从容的步伐微微一顿,他拢了拢身上的袈裟,站在那里没有回头。只是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轻微的颤抖。
“是的,她叫雪子。”
“我想要复活雪子小姐。”
羂索缓步离开之后,两面宿傩也站起身来,掀开门帘往屋外面走,屋内的乐师们纷纷长出一口气,劫后余生。
后来,两面宿傩没有再见到过羂索,但听闻他与许多咒术师签订了契约,甚至……不止是咒术师。
两面宿傩并不清楚羂索的完整计划,他对此全然不感兴趣。
他也没有问过羂索,任何有关复活雪子的事情。
两面宿傩丝毫不关心这些,他只需要从羂索那里获取自己想要的结果就可以了。
他要在千百年以后依然能够存活于世间,以诅咒的形式延续自己的生命,直到他找到那个他期待很多年的人。
或许在今后的某一天里,她真的会重获新生。
就算她失去所有关于他的记忆,他也会慢慢地告诉她,直到她想起来。
或者想不起来也不要紧,他会跟她重新开始。
到那个时候,他早已经长大了,是一名很成熟的男性,而她或许还是个新生的小咒灵。
在两面宿傩剩余的生命里,除了寻找雪女之外,他时常令自己迷失在接连不断的战斗之中。
用那些咒术师的鲜血与生命,来刺激自己麻木的灵魂。如果他可以足够强,他就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
但最讽刺的是,他最想要的那个人却已经早早地失去了,他那时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
他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会念那个人的名字,但他发现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他一直是称呼她为雪女姐姐。
他以为她是传说中住在雪山上的妖怪雪女。
两面宿傩如愿以偿地成为平安时代最强的人,所有人都强烈地惧怕他,视他为怪物、妖魔。
他逐渐地开始嗜杀,在漫长的岁月里将其他所有生命视为草芥,最终只顺从自己的心意。
宿傩听说羂索终于还是学会了反转术式。
尽管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天赋,但他依然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寻找到线索,学会了这个术式,并且水准极高。
他一定耗费了许多心神吧?不知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宿傩听见传闻后只是笑。
他这样跟他又有什么分别呢,在已经无法挽回也无法弥补的后来,即使是能够做到了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宿傩如今站在这咒术的巅峰,也同样只不过是虚妄而已。
两面宿傩死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羂索复活雪子了没有,但应该是还没有的,羂索的这项计划似乎延展得很长。
或许那是在千百年以后的事情了。也对,想要复活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谈何容易。简直是天方夜谭,无妄梦想。
宿傩不关心真正的雪子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也不关心羂索如何活到千百年以后的那个时候。
他只知道在这一次彻底的沉睡之后醒来,他或许真的可以再次感受到那个熟悉的气息的存在。
那个红衣白发的身影他寻找了一生,但自始至终她就像是他年轻时候的一场虹影般的幻梦。
有时候宿傩甚至在想,她大概是虚浮飘渺的,从来便不存在的。
或许是因为少年时代太过煎熬,有太多的苦难,他便假想出来了这样一位可望不可即的美好的人。
人们喜爱风月之事,即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诅咒之王,世间也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风月传闻。
世人都说,两面宿傩与雪女相逢于大雪纷飞之时,雪女是他追寻一生也无法得到的挚爱。
她是专属于他的“求不得”与“爱别离”,是上天为了惩罚他的杀戮,给他安排的世间八苦之二。
再后来甚至发展到,有咒术师为了对付两面宿傩,将年轻貌美的白衣女子往他跟前送,试图令他沉沦或耽于美色。
也有肯下功夫、探听到真实消息,假扮死而复生的雪女之人。对于风光无两的诅咒之王,仇家与嫉恨之人的手段可谓层出不穷,无所不用其极。
然这些人全被他冷眼杀尽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那位纯净的雪女,那时穿着的竟是一袭绯红绚烂的华美衣裳,她给他的,才是白衣。
宿傩此后一生都穿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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