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顺着巷口轻扫而来,冻得顾含春冷不丁吸了口寒气,捂着嘴咳起来。

    “我早就说了嘛,这是个花和尚。”传雪不知何时醒了,虚着嗓音还不忘撩上两下。

    顾含春咳得浑身具疼,没心思搭理它。

    它说这话时并未传音,见顾含春不吭声,就探出半截“身子”朝谢尘那头看。

    谢尘却全然听不见似的,闭着眼无声地念着佛经。

    传雪讨了口闭门羹,清了清嗓子,继续问:“现下要去何处?”

    顾含春微一蹙眉:“我一直觉得奇怪,永安县闹妖时知县怎么请得到湛玄,请那秃驴的香火钱恐怕——”永安县小小一个知县即便是倾家荡产也掏不出来的。

    他说着,朝谢尘瞟了一眼,没再继续,只是道:“现下的线索都断断续续朝向了永安县的知县,不若先去看一眼?”

    “这天还大亮,此时若是去知县府恐怕是难以探究府内全貌。”谢尘摇了下头,说的面不改色。

    探究……

    这词用的分外文雅,生生给“偷溜进他家”说成了“去他家做客”似的。

    闻言,顾含春先是单手裹紧了狼袄,缩了缩脖颈,尖瘦的下巴垂陷进毛绒的领口,登时暖和地半眯起了眼眸,片刻后,朝一旁微微睨了一眼,懒懒问:“小秃子,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谢尘步子一顿,扭过脸先是看了他一眼,从内衣摸了个布袋,丁零当啷响了几下,掌心摊在他面前,笑了笑:“五文钱。”

    顾含春微皱起眉,嘴里嘟囔:“五文钱哪里住得了客栈?”

    他来时便问挨家挨户问过了,永安县的客栈就没有低于六文钱的。再者说,他出门一向不带银两,故而从山崖跌下来时是“两袖清风”,就连他买酒的那几文钱都还是露宿风餐被路人施舍的……

    愈发想着,倒真像是成了个街上乞讨的叫花子了。

    顾含春一脸惆怅:“唉……”怕是又要去那破巷子里“以天为盖,以地为铺”了。

    传雪也跟着叹气:“唉!”

    顾含春没好气道:“你叹的哪门子气?”

    传雪万般愁苦:“唉!这剑一日不见血,我这心里就堵得慌。”

    顾含春在蓑衣里揣着手,翻了个白眼:“……”

    正忧愁着,谢尘忽地开口了,朝他笑道:“我倒是想到一处或许可以借宿的地方。”

    顾含春狐疑地看向他,“何处?”

    ……

    半盏茶功夫后——

    “……”

    “…………”

    “………………”

    这是间半大不大的农家小院,木门歪斜地虚挂在门框上,随风一灌,便“呜呜咽咽”地嚎起来。门前落叶都攒了半人高,角角落落生满了细白的蛛网,显然已是许久未住过人了。

    门声听得传雪浑身起鸡皮疙瘩,索性一阖眼,呼呼倒头睡在顾含春肩膀挂着的狼袄里。

    “这——”顾含春扭头,幽幽朝身后看了一眼,“便是你找的地方?”

    “正是,”谢尘点点头,温声问:“施主觉得如何?”

    顾含春四下一扫量,支起嘴皮子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好,好极了。”

    应完也不动弹了,两手搂在蓑衣下,微微把下巴从残有温意的狼毛里抻出来,抿着唇也不讲话,朝门前努了努,示意他开门去。

    只是谢尘刚刚迈出半步,就见一道白晃晃的虚影在眼皮子下一闪而过,“咚!——”地一声撞开木门,窸窣几下就没了身影。

    顾含春原地一愣,半晌才缓缓眨了下眼:“什么东西?”

    谢尘眉心一皱,并未答话就径直走了进去,一路不见跑动一步,却几下便没了身影。

    顾含春伸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才缓着步子踏了进去。

    脚刚踏上院内的泥地,他便察觉出不对劲了。

    这院子里太寒了,已经不是雪后的冷寒,而是顺着皮渗入骨缝的阴寒。

    顾含春撩起眼皮朝半空投去,脸色登时染上了些冷意。

    这宅子半空腾起了一层浓白如鱼汤的雾瘴,朦胧模糊地掩去了天光,隔着一道矮墙再去望外面,竟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当即回身去看,身后的木门不见了!

    原先镶着木门的地方成了堵砌了黄砖的矮墙,丝毫没有能出去的迹象。

    这堵矮墙内外,竟是浑然两个天地了。

    “笃、笃……”

    南侧的矮房里隐隐飘来了道声响,听着像是有人用刀具剁着肉或什么骨头。

    但这屋子显然就是个荒宅,谢尘一个不沾荤腥的和尚也不会剁肉来吃。

    那这声音究竟是……

    “传雪。”顾含春蹙着眉心低低叫了一声。

    传雪未有应答,他压着嗓音念了声“剑来”,脊骨陡然一痉,黑骨霎时化成一柄长剑飞到他手里。

    顾含春略喘了口气,脸被那股抽筋剥皮一般的惊痛弄得有一瞬间的苍白,他敛着气息悄声朝矮房摸过去。

    离得越近,声音便越明晰地传出来。

    “笃!笃!”

    “笃!笃!”

    ……

    “嘭!——”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两声惨叫交相辉映地闹起来。

    “啊!!!”

    “救命啊!!!”

    ……

    顾含春撑着剑站在门外,看清屋内的场景面色一黑。

    一高一矮两个更夫蹲坐在板凳上,面前摆了个案板,手里拿着菜刀正剁着鱼块,只是被方才那一脚吓得大张着嘴巴,瞪圆了小眼睛,好像两只死鲈鱼似的看着门口。

    再往里一些,谢尘捏着只白猫的后颈肉,长身玉立地朝他轻轻扫来一眼。

    白猫应当是趁着谢尘分神,四肢奋力在半空挣扎了几下,从他手里脱出来,蹿着朝顾含春奔逃而来。

    谁成想,顾含春几乎就是顷刻的反应,一脚对着它一张饼大的圆脸踹来,肥猫“骨碌碌”地被踹地往里滚了两下,懵了似的站起来,朝他“喵”了一声,不跑了。

    谢尘也就趁着这时,一把拧上白猫,微微笑了一下。

    白猫没由来脊背一寒,尾巴高高竖起,两只圆圆的眼瞳都缩起来,露出两个尖牙朝他“哈”起气来。

    顾含春微眯起眼,踏进来:“这是在作甚?”

    声音听上去倒是淡淡,也不指望人应答似的,只是那眼眸扫出的杀意却是真的,不怒自威。

    高个儿的更夫当即看得一个激灵,“在、在、在——”

    结巴半天,一个屁都没放出来。

    矮个儿麻溜儿接道:“在杀鱼。”

    仿佛是应着他的话一般,地上木桶里“哗哗”两下鱼拍水的响动,跃出一条草鱼。

    白猫被谢尘捏着旋在半空,看到活蹦乱跳的草鱼忍不住了,“喵喵”直叫起来,盯着草鱼移不开眼神。

    顾含春和他对视一眼,意会地合上了门。

    谢尘一松手,“嗖——”地一下,白猫立刻蹿了出去,探出尖牙一下刺进鱼头里,憨吃起来。

    顾含春收了剑,懒懒打了个哈欠,一会儿也站不住一样走到高个儿身后,脚尖朝屁股轻轻一踹,把人——,“鬼”踹了个底儿朝天,勾着板凳靠墙软了腰骨贴上去,看似心不在焉地问:“这究竟是何处?”

    两个更夫不敢看他,小腿肚儿都开始拧起来抽抽。

    “一年前被灭口的罗家荒宅。”谢尘淡淡开口。

    “那他们俩……”他朝两个噤声鹌鹑的方向扫了一眼。

    谢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贫僧想到罗家一案中另外的两位亡者或许是这二位施主,便想到来此勘探一番。”

    两个更夫似是已被告知了自己成了游魂野鬼,面上都有些难以接受,但大抵是想起来了什么,倒也没有反驳他的话。

    顾含春微眯起双眸扫了眼两个更夫,漫不经心状道:“我倒是对谢兄刮目相看了。”

    谢尘双手合十,但笑不语。

    “你们,”顾含春懒得跟他计较,扭头对上两双惊惧且杂着探究的视线:“一直住在此处?”

    两个更夫被他看的冷不丁一抖,跟小鸡啄米似的,忙不迭点起头。

    顾含春微眯起眼:“住了这么久,还觉得自己是个人呢?”

    他这话问的机锋,甚至还略微带了点儿嘲讽的意味进去。

    两个更夫哭丧起脸,“这……我们也不知道啊……”

    顾含春一瞪长目,手里支着的剑“当啷”一下怼在地上,“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两个更夫抖起筛来,苦着脸绞尽脑汁地想,过了好一会儿,

    矮个儿那个轻轻“啊”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点什么来,小眼睛溜溜地朝谢尘和方向看了看,又偷偷瞟了瞟顾含春,才耷拉着脑袋,丧气道:“我只想起了一件事。”

    顾含春单手撑着支不起来似的脑袋,歪着头懒懒看他:“你说。”

    矮个儿磨磨唧唧地又朝两人看了看,吞吐道:“就是……那个……”

    顾含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讲。”

    矮个儿壮着胆子嘴皮子翻得飞快:“我讲了后你们莫要收了我俩。”

    谢尘自是先“阿弥陀佛”了一声,老神在在道:“命自有其定数,并非贫僧能左右。”

    言下之意便是:不会忽然度化你的,放心吧。

    顾含春见他先开口,冷冷“哼”了一下,心想:这黑脸他是定要唱了呗?

    旋即笑了笑,嗓音淡淡,目光不经意似的朝两个“鬼”身上一扫,道:“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这把剑……”

    矮个儿“咕咚”地一声咽了口唾沫,“我也是近些日子才有了些感觉,可他是全然没有的。”

    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的高个儿。

    高个儿仍旧是一脸“我怎么能是鬼呢”的惊悚中,呆呆看着他。

    矮个儿挠了挠头,借着道:“这些日子清晨起来的时候我便能隐隐听到有个铃音,只要那铃音一响起,我前一晚的记忆便会模糊,日日都是如此,我俩便日日都如同往常巡夜,巡完夜回来听见铃音便又忘了……”自己已经是一抹游魂……

    “铃音?”顾含春拧起眉,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就听谢尘低沉地问:“那铃音听起来是否似这般?”

    说着,他从僧袍宽大的袖口掏出个青铜铃,看样式是从干渠里顺出来的,“泠泠”地震在伙房。

    两个更夫听到这铃声是下意识抱头乱窜,四条腿游了没几下,就慢下步子,一傻:“诶?声儿倒是这个声,只是咋没有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顾含春眉头一皱,很认真地问。

    矮个儿痴着眼睛想了片刻,形容道:“被我佛慈悲一下的感觉。”

    顾含春:“……”

    谢尘收起那枚青铜铃,未多做解释,只是问:“两位施主能否听出那铃音从何处响起?”

    矮个儿细着眼睛想了片刻,才不甚笃定道:“应当是……镇西南方的地方……”

    谢尘似乎知道他说的是哪里,笑吟吟的脸霎时有些冷意,却没多说什么。

    顾含春知晓他瞒了不少事情,但他性子一向脱尘,懒得管他人闲事,便也没问,他只是奇怪:“若如你所说,一听到铃音便会忘却往前的事情,那余重八的事情与那水祸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矮个儿道:“水祸这事儿我也纳闷儿,似乎是那铃音再如何响,我二人都忘不了那日在罗家门外的事情,只是若要再详细些,那便又记不起来了。”

    “至于老余头嘛……”矮个儿一哂,“是他每日都拉着我俩絮叨,才知晓的。”

    顾含春:“………………”

    他怕再听矮个儿讲下去,忍不住就要拔剑,便扭脸看向谢尘:“那余重八到底是人是鬼?”

    谢尘应当是已经有了答案,双手合十,低声对顾含春道:“是痴魂。”

    “痴魂?”顾含春一蹙眉:这说法他倒是闻所未闻。

    两个更夫也好奇,凑过去问:“痴魂是个啥?”

    痴魂,又名痴鬼,实则是人陡死后化鬼最常见的一种。

    生前有未竟之事的人一旦忽然身亡,便会痴迷于未做完的那件事情。有的人死于赌坊,生前仍未赌到一笔大钱,死后便化身滥赌鬼飘忽于赌坊中,见缝插针地进去赌;有的,生前钟情于某人,却死未有回应,死后便化作痴情鬼,背后灵似的跟着爱慕的男男女女。2

    一念生执,一执成痴。

    余重八太想找到儿子,甚至忘记了自己已经成了身死,成了野鬼。生魂牵引着即将散去的三魂七魄,靠着一股子执念,带着他一路从家中走到了永安县,一找便是十三年。

    高个儿这会儿倒是回魂了,问:“若是告诉老余头他是鬼呢?他会和我二人一样吗?”

    谢尘轻摆了下头,“痴魂本就靠着一丝生念牵动凡心而存在,如若戳破,当即魂飞魄散。”

    若是告诉了他,便戳破了生魂的引,那便是要魂化烟云,连投胎都不成了。

    “那他岂不是……”矮个儿喃喃出声,“永远也不可能见到他儿子了?”

    余捧金知晓他爹已经死了,若是父子二人见面……

    顾含春面色那股散不去的怠惰懒散终于拂去了许多,正色道:“我想余重八即便知晓如此,也是要去见的。”

    人间所谓父子母女一场,不过“缘分”与“离别”四字。余捧金葬了父亲,离开故土的那刻起,便是留在故土里的人,不断目送着他走向远方,最终要追不上的时候,自然便会明白:不必再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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