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白雪,从头顶摇摇摆摆扑索下来,一路上无人再吭一声。
行至干渠尽头的时候,顾含春唇瓣半张半闭地吱了一句:“你可知湛玄为何修杀孽?”
那语气显然是要指点一二却又拉不下脸了。
谢尘脚下步子一止,微偏过脸,笑吟吟道:“请施主不吝赐教。”
顾含春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一脸见不得的模样,仰起鼻尖冲上天:“他人只当湛玄离经叛道堕入魔道才去修杀孽,却不知那秃驴潜心研究《金刚经》是为了压下佛心中不散的杀障,以魔心换佛心。”
从一开始世人就看反了因果,修错了佛心,只着眼于一颗不必守杀生戒的伪佛陀之路,却妄图修得恶鬼心、罗刹佛。
他刚说完,就听到身下一声沉笑,当即怒道:“你笑甚?!”
他娘的小秃驴不识好人心!
“施主切莫多想,”谢尘笑眼盈盈地往身后虚虚扫了一眼,“只是先前顾施主言语间对湛玄禅师怨怼颇多,现下却又替禅师向贫僧辩解,施主当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辩解?”顾含春冷笑一声,面色一寒:“我只是不想世人用区区“堕魔”二字来给他犯下的罪孽找由头罢了。”
谢尘眼中的笑意敛去,问:“施主与禅师生前结过仇?”
顾含春眸眼微微眯起,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不甚好看,却未再多言,转过头淡声道:“放我下来吧,路已到了尽头。”
谢尘也没追问,安稳将他从背上放下,这才正眼瞧起干渠尽头——
是一道缓下来的土坡,看样子是勉强能爬上去。
除此之外,干渠中再无其余物件,就连一路上摞着的干尸也少了几层,余下几具白骨手脚分家地散乱落着。
谢尘先一步爬了上去,回身要拉顾含春的时候便见他从地上随便拾了根白骨,拄着“棍”儿一步一喘地撑了上来,他默然看了眼这“拐棍”的形状,约莫着是哪位仁兄的半根腿骨。
顾含春万般艰难地爬出来,手下扽了扽那根腿骨,把沾上的土泥震了下去,背身避开谢尘,抿着嘴唇小声叨叨了句“多谢”,随手一丢就把临时充来的“拐棍”扔了回去。
·
干渠上头虚圈着薄薄一层竹林,顺着林间小道不消半刻就走了出去。
“这是……”顾含春愣了一下,看着前不久才溜出来的石门。
石门上高悬着一块府匾,虽被细雪遮去了不少,仍能辨认出金笔连成的字迹——
永安县
从跌入干渠的那一头来看,东西两端竟是快要越过半个永安县画出了个弧,连出个不甚规整的半圆。
此时茫雪落下,覆着沟渠内的尸体铺成一半白线,像极了……
“太极阳鱼?”顾含春蹙起了眉,
谢尘未作应答,只是凝着面色朝小路返了回去,身影一矮便消失在竹林中。
顾含春对他要做的事情没有多大兴趣,懒得前行也懒得回去,脚下虚虚扫了扫“门前雪”一屁/股坐了下去,只是这“新家”还未暖热,竹林那头就窸窸窣窣响了两声。
眼瞧着幽绿的竹林里踏出来了一道素绿的人影。
谢尘快步走来,也不知是在那围起的竹林里见到了什么,难得皱了眉:“恐怕永安县这半道尸渠与鬼雾并不相干。”
顾含春对别的不感兴趣,可听见他却说上空这层拢起的鬼雾与此并无关系时就上了心,仰头看向他,奇怪道:“何出此言?”
谢尘目光眺向干渠的方位,沉声应道:“这尸渠恐怕是按着禁法布下,阵法即成,魂亡胆落。”
连魂魄都没了,必然也不会升起鬼雾。
适才在尸渠里这和尚似乎就提过一嘴劳什子“禁术”,连他堂堂太一山掌教都未曾听闻的禁法小秃子又是如何知晓的?
他好奇道:“是何禁法?你个山野游僧又是如何知晓的?”
“贫僧也是偶然间听人提及,说是禁法实则也不然,只是鲜有人知晓罢了。不过要弄出这颠龙倒凤的阵势,寻常人确实也难以布下这法阵。”谢尘微微蹙起眉,淡声应道。
顾含春本来是非常认真地想洗耳恭听,听到四个字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问:“敢问是哪门哪派的禁法称得上“颠、鸾、倒、凤”这四字的?”
谢尘应当是也琢磨出这禁法的名字多少有些许不靠谱在内,便又添了句:“原是清凉寺流传出的秘法。”
顾含春:“……”
哦,那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他嘴上不知何时叼了根竹叶,不咸不淡道:“那你讲讲吧,那劳什子颠来倒去的禁术。”
这颠鸾倒凤的禁法实则是太极两鱼坎乾相化,经大旱年选出一块极阴寒之地,开渠做阳鱼;历雹雪年选出一块极酷暑之地,开渠做阴鱼,再将改命之人的生辰八字放入两处布下九十九枚青铜铃的阵眼,待两端铃音齐鸣,便可偷天换日,逆天续命。
只是,这禁法前头要缀上个“禁”字必然有其缘由。
若要阵成,阴鱼与阳鱼分别要选上四百五十个未婚壮丁,四百五十个未嫁女子,足足九百人活祭下去,用血水灌进泥里才算完阵。
足足九百条人命才换来一人的苟且。
这般声势浩大且阴毒残暴的阵法当真不是永安县区区一个县知府能做成的。
但大抵也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大旱年……”顾含春在嘴里咕哝了一会儿,记起一件事来——
五年前他差人下山买酒,美酒一滴未带回不说,买酒钱还被偷了,那人借口说是经年大旱途中被灾民抢了去。
顾彧常年宅在深山自然是不信这番说辞,拎着那人的衣领便踹出了宗门。
思及此,他面不红心不跳,慢悠悠道:“五年前有次大旱,或许永安县在那次大旱中出了异兆。”
谢尘闻言似乎有些惊讶,也不知惊个什么劲儿,连连看了他几眼,好半晌才吐了一句话:“开源四十七年汴州府盘螭县在雪年间,大片禾苗地却离奇干涸,尽数枯死。”
“盘螭县?!”安静了许久的传雪忽然嚷了一声,吵得人天灵盖一震。
竹叶子在齿间拈了一圈碎成渣子,顾含春朝地上一啐,才问:“你又有何见教?”
“没什么……”传雪倒是不说话了,静了片刻又忍不住悄摸兮兮地传音给他:“我琢磨着这秃驴横竖不对劲,适才我去敲他脑门儿,刚碰上便被佛音震晕了过去,现在才清醒。”
顾含春巴不得它十天半月别醒来,愣了愣:“当真?”
传雪信誓旦旦:“千真万确!”
顾含春佯作狐疑道:“这小和尚看起来修为确实不怎么样,真有你讲的这般厉害?”
传雪见他不信,恼怒起来:“你若不信我再敲一下!”
顾含春颇以为然地点点头:“一试便知。”
传雪火上心头:“试试就试试!”
“咚——!”地敲了个闷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请谢尘吃了个“板栗”,谢尘还未有劳什子大反应,传雪就叫道:“我说什么来着——”
吧唧断了声儿,彻彻底底晕死过去。
顾含春耳边如愿以偿地安静下来,不由暗叹:果真是试试就“逝世”啊……
不过传雪说的话他也并非不信,只是这小和尚确实不像有何大修为的模样,那便是身上带着何物了?
顾含春撩起眼皮扫向谢尘被敲红了个点的脑门儿,干干净净连一颗痤疮都不见有,眸光向下扫量着,在脖颈前一顿,意思着勾了勾手指头,指着他隐进衣襟的红绳问:“你颈子上挂了什么?”
谢尘循着他指的方向垂下眼皮,食指轻轻在细绳上一挑,掉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长珠,通体漆黑,磨着几个白不白、黄不黄的圆圈。
“拿来瞧瞧。”顾含春右手朝着他一摊,掌心微微一凉,那长珠便到了手里。
这是一颗佛门天珠。
只是看上去过于粗制滥造了,上头仍留着磨珠子时的毛边,看上去还有些漆新,倒像是哪个宗门山崖下无名小贩几文钱卖的“佛门到此一游”伴礼。
他细细数了数上头的白圈,这不数不打紧,一数给顾含春数乐了,正落到九眼时反过来愣是多出了个点,成了一枚十眼天珠。
若说佛门九眼天珠是集九乘功德,祛除一切戹厄,为天珠中的九五帝尊之珠,那这十眼天珠属实就是“骑着驴喊马,照着金龙画王八”,实在是闻所未闻、贻笑大方了。
想来传雪两次晕厥许是因着护他从崖上坠下,根基大伤才被小和尚身上隐约的佛气给震得厥过去了。
顾含春憋笑差点儿给内伤憋得又伤一次,把“天珠”还给他:“戴回去吧,还挺有寓意。”
谢尘也没问是何寓意,看他那乐不可支的模样也想到不是什么好词儿。
言语间又是一阵朔风刺拉着脸吹来,吹得脑壳生疼。
顾含春冷不丁咳起来,牵带着全身筋骨胀痛起来。
谢尘弯下腰,两手穿过他劲腰一揽,嘴里一边念着“多有得罪”,一边作势要把他背起来。
顾含春登时一惊,堂堂太一山掌教让人背一次都是祖上无光了,岂敢再让这秃驴背第二次?!
“别!你不若去那林子里给我撇半根竹竿,也比背一路要好。”他急急从谢尘臂膀里挣开。
“也好。”谢尘颇赞同地点了下头,抬步隐进竹林,咔嚓两声枝干断裂的声响传来,就见他拎着根新鲜拐棍儿踏了过来。
顾含春接过竹棍儿道了声谢,忙不迭一瘸一拐朝城门走去,生怕又被人一下抡到身后,恨不得快快离身后那“煞僧”八丈远。
谢尘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缓步跟上,面冷薄皮地映着白亮的雪光,显出几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冷漠,浑身不带一丝人气不沾一点凡尘,圣得仿佛下一刻便要飞升,缓缓挑起眼皮,眼珠沉黑且不带温意朝永安县上空扫了一眼,又收了视线,旋转了眼光望向顾含春的背影。
不多时,便到了县门下。
城中的梆锣声骤起——
“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高个儿刚收了梆子,顿觉脖颈后冷飕飕一阵凉意,原地打了个哆嗦,抬手挠了挠,动作间余光就瞥到了背后,吓得一个尿惊,原先的困意都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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