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这日是元太太生辰,  趁着晴云轻荡,熏风微凉,元家小排筵席饮乐。元太太规规矩矩给箫娘下了个请帖,  临了元澜走来,却说:

    “下给席翁,  连他也请上为好。自他做了上元县县丞,  我们只在去年仇九晋成亲时匆匆说过几句话,再未碰头。你既与他老娘要好,趁着你的生辰,大家亲近亲近才好。”

    元太太只得作废了一张贴,另开一封新的下笔,  “那你落款,岂有我个妇人家给个男人下帖的道理?常听箫娘说,  这席大人不大喜欢应酬酒局饭局,你请他,  他还不定来呢。”

    “你只管写嘛,来不来是他的事情,横竖咱们的礼数到了。”

    帖子送到席家,  正是炎炎正午,  杏树绿密,  朱萼明鲜。席泠还未归家,  绿蟾在家吃过午饭,使丫头端着个“冰盆浸果”过来,在石案上与箫娘纳凉说话。

    青瓷盆内均匀摆盛荔枝、胭脂李、蜜桃、西瓜、甜瓜等时令瓜果。那西瓜沙爽冰甜,  箫娘一面兜着手吐籽儿,  一面听绿蟾开了拜匣念帖上的话与她。

    念毕,  绿蟾收了匣子还她,  “署名是元巡检的,帖儿是下给你们泠官人的,他回来你告诉他。”

    箫娘剥了颗荔枝递与她,“泠哥必定不肯去,他最不爱凑热闹,除了你们家何小官人,谁也难请他。前日白主簿家老母寿宴请他,他也只使郑班头代了礼去。”

    “哎唷,‘泠哥儿’已改成‘泠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绿蟾斜着眼儿笑她,见她面皮红透,不好再笑了,端正起来,“你只管告诉他嚜,去不去是他的事情。”

    箫娘点头,脸热未散,抬头看看,数上莺雀蝉儿闹做一团,却不见个影,也不知到底是在哪里叫唤。秦淮河又是笙乐渐起,笙笛迓鼓琵琶,杳杳响彻。自这种喧嚣中,有种与世隔绝的静怡。

    与绿蟾闲话中,箫娘想起辛玉台,因问起,“你后头又往仇家去过了么?”

    绿蟾哀戚戚地摇头,打扇的手慢下来,“我没再亲自去过,近日公公公务繁忙,照心也忙,两个人皆是早出晚归的,婆婆闲着无趣,总叫我陪着吃饭说话,又请了亲戚家的奶奶们到家中来听戏消暑,我总不得个空,只打发婆子去问候过。”

    那日玉台自己用碎瓷片划伤脸的情景,箫娘还历历在目,想起那些滴答滴答往下坠的血与玉台幽恨癫狂的眼,她就止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的伤好了么?”

    “伤是好了,只是不深不浅的,落下个疤。这倒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她那脑子,一日比一日糊涂起来,疯起来自摔自打,两个丫头才按她得住。”

    箫娘吁了口气,仿佛毫无用处的碗叹。绿蟾暗暗窥她,也理不清玉台的病因里头到底掺杂了多少与箫娘的恩怨,只好搡一把她的腕子宽慰,“你不要过不去,既嫁了人,又是仇家那样的门户,哪里会不受点气呢?也是家里头把她惯坏了,稍有点不如意,就病啊灾的闹起来。”

    箫娘回了个笑,她并未过不去,只是有点没道理的唏嘘。绿蟾还待要劝,恰逢这时候席泠与何盏一齐归家,院门大开,何盏见绿蟾在此,也跟进来向箫娘见礼。

    他手上抱着盆开得正盛的瑞香花,淡紫蓬松的花朵占满叶间,甚是好看,讨好地举给绿蟾瞧,“路上买的,你不是正要搁一盆在房里?”

    绿蟾障扇而笑,摸一摸那花瓣,与箫娘告辞,同何盏携手出去。箫娘歪着脸盯着那两只相牵的手,还听见绿蟾在墙外头轻盈说话:“在园中掐几株插在瓶内就好了,何苦你大老远的抱回家来,小厮呢?”

    何盏的声音叫她衬得低沉,像一片扎实的土,稳稳把她托起,“我往县衙门走了一趟,就与碎云顺道一齐回来,打发小厮先归家了,他没回你?”

    “大约他赶着吃饭忘了吧,我又在这边,或许告诉了屋里的丫头。手酸了吧?”

    “不妨碍,你瞧见高兴,我就值得。”

    箫娘听觑半日,拿眼剜一下席泠,“瞧人家何小官人,几多会讨人开心。”她抱怨着,抬手摘下片树叶,往他身上掷,“你就只会气我!”

    席泠笑了笑,一径往屋里解换补服,未几穿着松垮垮的袍子出来,见箫娘坐在案上吃甜瓜,身前堆一堆果屑。他走过去,在长条头这一端坐下,夺了她手上板块瓜,“别再吃了,冰镇的瓜果吃多了肚子疼。”

    他自己就着剩下半块吃起来,水咂咂的声音。箫娘笑嘻嘻折颈在他肩头,像条蛇似的搦腰翻转,后脑枕着他的肩,仰面望着密密的叶罅里射下来的光线,“过几日是元家太太的生辰,元大人在家中设宴,下了个请帖,请你过去。你不要去,我去时就想个说头搪塞他们。”

    席泠揩手开了拜匣来看,正合他的心意,他正愁寻个什么由头去与这元澜打交道,可巧他就送上门来。他淡笑着,将拜匣阖上,“去,那日我雇马车,与你一道过去。”

    惊得箫娘直起来,“你怎的忽然转性子了?”

    “人家下帖来请,我还不去,我是哪个门里多了不得的人物?”席泠把吃得冰凉的嘴凑近了,亲她一口,拇指将她的唇摩挲两下。不留神擦乱了她的胭脂,他心虚地收回手。

    箫娘不曾察觉,顶着唇角到腮畔一条由浓到淡的红痕撅着嘴,“你就是头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言讫她笑了,郑重地望着他,“在我心里。”

    席泠点点头,憋不住手背挡着嘴笑了。箫娘以为他不当真,十二分端正,“我是讲真的嚜,不是说好听话奉承你。”

    “我晓得。”席泠吭吭清了两下嗓子,抑着笑,瞥她两眼,还有些憋不住的模样。

    箫娘适才起了疑心,走到西厢窗户上,翻了案上的妆奁瞧。不得了,好似嘴角裂了长长一条口子!怄得她跺脚跑来打他。不防席泠一闪身,躲进屋里。

    她往里追,屋里密密层层的浓阴,卧房靛青的门帘子上扑着一块斜长的阳光,似乎散着岑寂温吞的时间,在很慢很慢地游移。她掀开跨进去一步,眼还没及四看,席泠就不知哪里窜出来,猛地搂住她。

    吱吱的蝉在撕裂,将夏天撕出一道潮热的口子。箫娘本来吓一跳的,惊得亮锃锃的目光浮在她细细透汗的面上。可贴得这样近,察觉他盎然的生机,惊吓就四散了,像下晌的流光与绿荫,飘飘意远。腮上那一道狼藉的胭脂,也跟着格外妖冶起来。

    席泠抹一抹她的脂痕,把脸上黏腻腻的汗一并都蹭在她颈窝里,与她细细的汗融在一起,透出迷魂的兰麝之香。他抬起头,在她眼前,得意地笑一笑。

    那一种得意,仿佛不是她捉到了他,而是她跌入他烦脞的网中,他隔着那张网围着她打转,脚步缓慢得不可一世的嚣张。然后,她就只能任他宰割了。

    五月密密层层的熏风吹散荼蘼,紧至流金铄石天气。高柳乱蝉唱和丝丝管弦,两位妙妓轮番献艺,席上正唱一支新填的《蟾宫曲》。

    冷簟铺新榻,元澜请客不多,有两个巡检司的人,另两个是江宁两县的主簿与县丞,加上席泠,拢共五个围坐一席。其间有人调侃,“江南巡抚当下就在南京城,元兄怎么不将他一齐请来欢聚?”

    元澜咂酒而笑,“人家是什么人物,岂是我请得动的?只怕连他别馆内的官家也瞧我不上,门也不让进呢!”

    众人一哄而笑后,江宁的李主簿搁下酒向席上说道:“听说林戴文此番回南京,是为了与户部核查南京的十万石粮食的亏空。自到了南京以来,一日不歇,只顾埋头在户部与闻新舟核账!”说罢,轮着扇朝席上一怼,“不晓得这一遭,又是谁要倒霉!”

    席泠余光上观元澜,见其眼皮微沉,笑得几分凝重地招呼众人,“管他是谁,横竖与咱们不相干,是他们上头的事情。席翁,请酒请酒。”

    案上便打了个圈。这席设在元家花园南角的卷棚内,四面高竹,风满坐凉,吟蛩与琵琶耳边聒乱,一派好景。

    那姓冯的县丞却笑,“我看不必风声鹤唳,从前收粮,年年有不小的损耗,何况咱们南京,年年梅雨,损耗更是不小。年年核账,不过例行公事。”

    众人点头,又问到席泠,“席翁的衙内,可有什么风?”

    席泠莞尔摆袖,“我听到的与各位听到的,也不过是一样,上头的事情,若不是涉及百姓或拿人,怎么会吹到我们县衙里?”

    李主簿咂嘴点头,一把搂过身后唱曲的妙女,“这话不错,这女人和女人还有贵贱之分呢,何况衙门!”

    又一阵哄笑,那姑娘急得脸发红,两眉儿蹙破春山,做模做样地拧他一把,“烂囚贼货!我们女人有贵贱之分,难不成你们男人没有?你见着这位江南巡抚未必就不点头哈腰客客气气的?既然也是这样子,怎的又只说我们女人?”

    说得席上哑口无言,讪讪点头。谁挑着箸儿将那姑娘一指,“牙尖嘴利,罚她一杯!再唱一支《折桂令》来!”

    娇莺又弄舌,媚孜孜唱弹琵琶,闹至下晌,酒阑席残,巡检司两位已醉倒,大家相继辞去。后头也差不离散席,只是箫娘被元太太挽着说话,绊住了脚,席泠便与元澜在卷棚内侯等。

    元澜使丫头看了龙井茶,与席泠凉榻上对坐,请他,“天虽炎热,却不该吃冷的茶,席翁还请吃盅热的,今年新炒的,尝一尝。”

    席泠吃过赞了两句,彼此说起近日的忙碌,元澜直叹,“不比席翁,衙内清闲,干巡检的,处处跑,南京城哪条街巷我没去过?就是这样暑热的天,也得顶着满头汗奔走,一刻不得闲。”

    “元翁管着南京城各路往来人口货物查访,自然劳累。”席泠搁下盅,眼色晦涩莫测,“且不论往来人口,单是南京这些商贾往来的货物、银款,一日东南西北进进出出不知有多少,又要查勘合文牒,又要翻检东西,纵不是元翁亲自查检,只听下头人禀报,也够听得人头疼的。”

    “正是这个话。”元澜酒酲微醺,有些醉态,胳膊搭在炕桌,坐姿稍有不端,“这南京城四通八达,贩夫走卒不说百把也有几十万,小到挑担的,大如陶家那样的商贾,但凡货物走运,都得细查,一刻也不敢松缓。这些人,平日不出事便罢,倘或哪日出个通敌的事情,我就是长八个脑袋,也不够朝廷砍的,操心呐!”

    席泠睐他一眼,也将手搁在炕桌,轻轻握拳,“通敌的少见,就怕有那起做走私勾当的,各朝各代,这种事情最不少。”

    似有金锣在元澜脑子里敲了一记,惊了他一下!瞥眼看席泠,见他眺着目,只管把卷棚外的石榴花看着,一副闲态。元澜脑子转了几个回合,逐渐端正起来,“是这道理,合该仔细。”

    清着嗓子笑了两声后,使来卷棚外的丫头,叫上时令瓜果。不一时端上来一盆,冰块振着,沉瓜浮李,元澜取出西瓜递他,“方才席上说这林戴文在户部查粮食的损耗,也不知吓破了南京多少人的胆。依我看,大可不必草木皆兵,真有一根藤,还不知牵出多少瓜。席翁之见呢?”

    席泠含笑望他,缄默片刻,摇了摇头,“我小小个县丞,可揣摩不到上意。”

    就这片刻缄默中,元澜似体会出些意思,又没根没据,说不清,只觉面前这位年轻人忽地缥缈起来,有种叫人摸不透的深意。元澜只得一面暗忖一面笑,正点头,倏听席泠笑了声,“不过。”

    元澜立时歪过脑袋去,“席翁有何高见?”

    “不敢不敢。”席泠端起晾了半日的茶,额心微聚,“妄论时事,我若说错了,元翁不要见笑。就按元翁所说,一根藤上不知能牵出多少瓜,大家拧着劲,或许能扛一扛。可我要是那藤上的瓜,我就得想想,别的人会不会拧这个劲。”

    元澜扣紧两道潦草的眉,“席翁见笑,我是个粗人,不大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噢,我的意思是,若我是这里头的人,我就会想,我咬死不露破绽,未必别人就不露么?倘或林戴文真是有什么密旨在身,要查什么粮食亏空,他查不出,拿什么向朝廷交代呢?不论查不查得出,必定要向内阁向皇上交代,那就必定得有个人扛这椿事。谁来扛?自然不是那些在朝中有关系的、四五品或是二三品的大员来扛,这担子就只能落在那起叫不上名的、无人说话的人头上。这种人一多了,保不齐就有人不想做这冤屈鬼,先抓住时机,戴罪立功。”

    言讫,他呷了口茶,叹道:“一根藤上的瓜也好,一条绳上的蚂蚱也罢,都得分个先被吃的,后被吃的。保不准那后被吃的,人吃饱了,就不吃他了。”

    元澜听了半晌,别的愚钝,却领悟出来一个道理,他一个九品巡检与四五品的官可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真闹出事来,他们可不会管他死活。

    他摩挲着嘴皮子默了半晌,笑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席泠也忙笑,“我不过是胡乱说说,咱们终究不是局内之人,到底怎样,谁说得清?”

    “是是是。”元澜不住点头。

    恰逢元太太与箫娘说完话了,后头丫头来报,席泠起身告辞,元澜忙将其送至宅外,匾下临别,依依不舍,好一番客套。

    箫娘侯在马车内,闷出了一身热气,半晌才见席泠上来,心里有些恼,翻着眼皮,“多少话说不完呀叫人等了半晌,车帘子又不好挂,热死了!”

    马车摇起来,席泠挂起窗帘子,叫她透透风,老远又把元府大门望一眼。箫娘奇了,挨到他边上来坐,跟着朝外望,“怪事情,你与元老爷拢共没见几回面,忽然热络起来了,难得见你这样多话。”

    席泠依然远眺,脖子上扯着几条硬朗的经络,“与有的人说话是说废话,与他,句句天机,就看他能不能勘破一星半点了。”

    “什么天机?”

    再一回首,箫娘的脸凑在眼前,额上浮一点细细的粉汗,纨扇打个不停。席泠捏着袖管给她搽,她却歪着脑袋躲,“把我妆面搽花了!”

    席泠只得垂下手,另一手还反抬将窗帘子捞着,“怎的耽误到这时候才出来?”

    一问起,箫娘就憋不住笑,咯咯地先用扇面挡,后来挡不住了,就把额头抵在他肩头,抖着身板笑了半日。席泠也不禁笑起来,歪着眼看她,“哪样事情高兴?”

    半合儿才把箫娘问起来,脸上笑得红彤彤的。马车已驶到市井里,蝉声人声,乱着闹着,炎热潮湿的夏天,浮成她脸上的细汗,密集微小的,像浮在荷花上的小露珠,滚着滚着,汇做一颗,由她脸上滴溜溜往下滑,巧妙地滑到衣襟里,浸透了雪白的肌肤。

    她匀够了气,才把他捞帘子的手拽下来,掩在车内,说见不得人的事情,“元太太做生辰,拢共就请了几个场面上的太太奶奶,还坐不满一席呢。因此就没搭戏台子,把唱戏的请到屋里来,设了围屏唱。我们后头隔着屏风听戏,她们听不出来,我却听出来了,有个作小生的唱得有些生。我心想,这一个班子里,怎的参差不齐的?就歪着眼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帘子的罅隙里透进来一条光,细细长长折在车内。席泠被车马摇得松快了,倚在角落里,目光晃来晃去,摇着她的影,“看到了什么?”

    说得兴起,箫娘索性捉裙跪坐上来,手撑着窄窄的条凳,“是周大官人!我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当下就吓了我一大跳!啧啧,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混在小戏班子里来给元太太过生辰,你猜元太太听没听出来?”

    席泠抬起手抵在额角,懒懒地歪靠着车壁,“时时厮混的两个人,怎么会听不出来,只怕呼吸也听得出来。”

    箫娘见他半点不惊不乱地噙着个笑,有些没兴致,拂裙规规矩矩地坐着,打起扇嗟叹,“这两个人,真是不要命,就一刻离不得?要叫元老爷晓得了,我且看他们如何开交。”

    说到此节,席泠抻起来,掰过她的下巴亲了一下,笑道:“情之所至,身不由己嘛。”

    他身上的墨香叫湿热的空气一闷,愈发浓,把箫娘一半魂儿网罗了。她抿抿唇,嗔一眼,思绪又回转到元太太身上,用扇拍了他一下,“什么情之所至,我看不见得,元太太离不得他,是为了……”

    她不说了,神秘莫测地咬着唇,向他抛了个眼风。倒把席泠的话勾起来,“为了什么?怎的不讲了?”

    “你猜。”她狡黠地提提眉,用扇掩了半长脸,只有一双饶有深意的眼睛盯着他。

    席泠转眼想想,懒洋洋欹回去,把一条腿折摆在座上,将窗帘子撩开条缝朝外望,“猜不着。”

    他没了好奇心,箫娘却把心吊起来,愈发要叫他知道。一赌气,就厚着脸皮一气说了:“是元老爷不济事了,元太太这样美貌的妇人,耐不住寂寞!周大官人又年轻,正是个好时候,她这才离不得呢!”

    闻言,席泠丢下帘子,在暗沉沉的车内,双目先冷冰冰地沉下去,仿佛在琢磨一件遥远的事情。

    琢磨透了,就歪着一遍嘴角笑起来,眼睛浮起光,一晃一晃地望着她,“寂寞什么呢?这么一大家子人。”

    箫娘待要说,稍稍琢磨,就从他若有似无的笑意里瞧出来了,他是故意逗她说。这就不愿意说了,翻了个眼皮,端正回去,“我哪里晓得?”

    窸窸窣窣地,他挨过来,在她脸畔游移目光。箫娘察觉得到,他的眼照在哪一寸,哪一寸皮肤就有些发热。她装作没察觉,只管望着对面窗上的帘子。

    帘子一摇,缝隙里就露出满当当的市井,不断的有人影滑过去;一晃,就隔绝了喧嚷的红尘,只有他们两个。

    席泠近近的目光一会停在她的颈项,一会又停在她的眼角,呼吸若隐若浮地悬在她脸上,就是不落下去,“那你呢?你会寂寞么?”

    箫娘稍稍侧目,就落进他歪着的眼睛,她在他眼里打转,慌张,她的心太大太贪,不论他填进多少爱,她都觉得有些空荡荡的。

    她垂下眼皮,模样显得有些委屈。席泠不怀好意地歪低眼探究,冷不防她一下窜起来,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藏在他背后,半晌不作声。

    席泠错愕片刻,就想到她是个流离惯了的人,大约有些不适应安定。他环住她的腰,驱赶了方才暗昧的情慾,在后头笑了下,“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箫娘将脸歪在他肩上,攀着他,好像在茫茫的无边无际的红尘,抓到了一根牢靠的木头,她把自己从人到心,全部交托出去,在如此汹涌的世道。

    她自己也说不清划不划算,把脸偏了个方向,望着他英气咄人的下颌,“不知道,自打跟了你,就有些喜欢想东想西的,大约是你对我不好的缘故。”

    “我对你还不好啊?”席泠哄着她,把她抚正了,轻挑眉峰,“还要怎么对你好?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贪心不足’‘欲壑难填’?”

    箫娘洋洋地别着下巴,他掰回来亲一下,“这样好么?”

    她仍不作声,他就再亲,“还不好么?”

    “好了好了。”她笑着躲,将扇隔在中间。席泠握住她的手腕,复亲上去,亲得她绵软,躺在他的手臂,他便弯下腰,兜着她的背,难分难舍。

    窗帘子一搭一搭地轻掀着,偶然展露身畔哄闹的红尘,挑担的、吆喝的、锦衣的、粗麻的、红的蓝的、紫的黄的……天旋地转的时刻,谁还分得清浮生里什么真,什么假?

    流金昼永日复日,这一日,席泠衙内甫归,刚在井前洗了把脸,箫娘就喜滋滋拿了个帖子来围绕在他身边,“晨起家中来了个跑腿的人,递了这个帖给你,我问他是哪家的,他说是江南巡抚林大人家。”

    席泠挂着满脸淋漓的水珠沉目,接了帖来瞧,果然是林戴文请他往下处小聚,言辞里不似先前公事公办的疏离,显得有几分亲近。

    这倒是怪事,席泠握着帖在树下踱了几步,思了又思。箫娘在眼前蹙眉,“你不就是在想法子搭上这位江南巡抚么?怎的他来请,你却不高兴?”

    “好端端的,请我做什么?”像是自问。高高在上的林戴文前些时看他还带着一点轻蔑,这时候忽然把正眼落来,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箫娘仰着脸在他眼皮底下琢磨他,他也微仰着头琢磨别的,绿得发暗的密叶里藏着千万只蝉,撕碎他的瞳孔,散落成满脸水光。晃得箫娘心也碎成细小的水晶,咕噜噜滚着涌着,是对他满满的崇拜。

    隔日席泠就换身靛青的直身,束发挽髻,去到林戴文的别馆。门上才报了姓名来意,老管家便亲自来迎,将席泠引到一间书斋。

    书斋四面风窗,有一扇未开,正墙上便落下一片棂心的阳光,一角刚好落在一方檀色匾额的角落,绿漆题着“凡麓居士”四字。席泠听说过,凡麓居士乃林戴文的号,听起来似仙非仙,似尘非尘,很是有些意思。

    底下是一张海案,笔墨纸砚琳琅满目,又堆叠着各样名家字帖,席泠正冷眼细观,倏闻门外沉敛的脚步声,“此番到南京,原不想惊动人,不想这些人耳报神倒快,日日来访,乱七八糟的送些东西,叫人难推脱,好在都是些纸墨之物。”

    席泠余光瞥一样案角放着的一只水晶砚,心下笑了笑,上前拜礼,“卑职无礼,扰了大人安休。”

    “无妨,请坐。”林戴文穿一件黛紫的素罗氅衣,里头是普蓝的直身,未系绦带,显得分外随意。

    随意即显得几分亲近,愈发叫席泠有些琢磨不清,只得见礼而坐。稍刻看了茶果,林戴文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捋着须笑,“前两回见,人多嘴杂的,倒没细瞧席县丞。今日一瞧,原来是这样一番风流人物,真是世间难寻。”

    席泠要起身作揖,林戴文压一压手掌,在对过太师椅上歪了身,“元澜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提起公事,席泠格外沉稳,不疾不徐地禀明,“大人与户部核账的风声已经走漏出去,前些日我借机敲了敲元澜,他是个官场万年的滑头,身上似裹了油,什么脏水都沾不到他身上。我想,他一定会细思我的话,或许要不了几日,就会去探陶知行的口风。”

    林戴文倚着扶手若有所思地笑睇他,把头轻点,“何齐说仇家那边没甚动静,上面的人越沉得住,底下元澜这些人就越慌,生怕罪名只落到他这些小喽啰身上。与人打交代,实则就是拿捏人心,你倒很懂这一点,看来前途无量啊。”

    最尾一句,叫席泠提起十八般心眼,谁说得清,他这是随口称赞还是个隐隐绰绰的暗示?但他能肯定,他今日请他来,绝非只谈公事。

    果然,再论两刻,林戴文面上越发松快起来,甚至外氅松松挂在肩头,也不去掣,歪歪斜斜靠着椅背,把扶手上的如意头摩挲两下,“我这里有件事要托你。”

    席泠掩下惊疑,从容拱手,“但凭大人吩咐。”

    “虞家老侯爷下月要祭祖,我从前是他的学生,他托我写一篇祭文。我手上忙,听说你的祭文写得极好,想请你代劳,写下一篇,回头我好向老侯爷交差。不知席县丞有没有什么作难的地方?”

    席泠虽有疑惑,面上不好推迟,“卑职乐意效劳。”

    闻言,林戴文撑膝起身,慢悠悠走到椅前,拍一拍他的肩,用一种轻盈的赏识目光垂睨他,“雏凤清于老凤声,好好干,前途深远。”

    这两句意味深长,席泠独自嚼磨一番,后起而去。此番归到衙门,适逢一场阴雨,不大不小湿人衣,街上行人履舄忙乱奔走。席泠抬手掩着脑袋,跑到庄严的大门底下,正撞见仇九晋走出来,这个时辰想来是要归家。

    席泠打了拱手,就要错身而去,仇九晋却将他喊住,剪着一只手,“这个时候席翁还回衙门做什么,又下着雨,天大的事情明日再办也不迟,先回家吧。”

    “衙内有下行几个村的防洪公文还没拟完,老爷瞧这天,一场雨接一场雨的下,郊外各村恐有滑坡之迹。不防范着,伤了人或压了田,都不好交代。”

    仇九晋稍稍点头,讪笑了声,“席翁总是心系百姓。”言罢,他把剪在身后的袖口捏了捏,笑意阑珊,“老夫人贵体安康?”

    距他上回问这话已时过许久,好似时过了千年。席泠观他,发现他在身上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双怨懑的眼,业已蹉跎得了无生气,黯淡无光。

    大约他是听见林戴文与户部核账的干系,有些灰心之意。席泠忽然对他生出几分同情,不论是场面的同僚或是暗涌下的政敌,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在名利的漩涡里深陷。

    他收起了从前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态,如实告诉:“很好,不过天气炎热,有些抱怨。”

    闻言,仇九晋俄延半晌,向席泠作了个揖,“多谢。”

    他由石磴上缓慢走下去,席泠在门下回首,看见雨水袭击了他萧条的身影,他却走得不疾不徐。马车前的小厮忙擎伞过来接引,他却轻轻拂开。乌纱帽的帽翅汇集着成渠的水,下在他肩头,下在他湿漉漉的背后。

    这一刻,仿佛有一捧火将他烧成一捧灰烬,剩下一缕残魄,被一根绳索牵引着,无知无觉地隐没在无人的雨街。

    席泠抬头望一眼阴霾的天,潮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晚间,他就将此事告诉了箫娘。箫娘听后,拔下髻上一根细细的银簪,伏在案上剔灯,火光在她眼里轻轻跃起来,罩着她似明似暗的笑意,“他是个可怜人。”

    席泠歪在窗畔撑着额角,槛窗大开,沥沥的空气里垂着徐徐凉风,天上一月如水,繁星长河下,他笑了笑,“谁不是呢?”

    “我还在他家的时候就晓得。”箫娘歪在臂弯里笑,头一回认真与他说起仇九晋,“外人看他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可暗地里,他也不那么风光。他爹年轻时候很是有些出息,十八岁上头就入仕,就是苦于家里清贫,没钱通关系找门路,在县衙里头做个主簿,一干就干到二十出头。”

    讲到此节,席泠也伏在案上,近近调笑,“听起来与我有些像。”

    “你别打岔嘛!”箫娘翻个眼皮,又沉下去,“那时候云家老爷,噢、就是如今的南直隶礼部侍郎云大人,还在应天府做治中。他爹左思右想,就将注意打到这云老爷身上,却没个东西去打点他。偏云老爷有个千金小姐,最是宠爱。他爹就起了法子,那年元宵,趁小姐外出走百病,就去煽惑小姐,一来二去,外头传出风声来,元老爷无法,只得把女儿嫁给他。”

    席泠觉察到她几分意冷,故意皱眉逗她,“这勉强算是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什么呀?”箫娘额心骤聚,满目不屑,“后头他娘才晓得,那些风言风语就是他爹散出去的!就为了叫这云家下不来台,只能把女儿嫁给他!他娘惊觉上了当,为时晚了,已成了夫妻,又生了孩儿,还能怎么办呢?就一日比一日消沉灰心,他爹起先安慰,后头就不大管了,纳妾养小的,一样没耽误。夫妻俩愈发长长久久离着心,他与兄弟们,就都丢给了奶母子照管。”

    席泠端起腰来,倚回窗畔,噙着抹凉的笑,“有人照管总是好的。”

    箫娘想想,把眼高高地仰起,“到底是有父母形同没父母好,还是没父母的好,谁说得清?个中滋味,自己体会罢了。我记得我十来岁刚进他们家的时候,就听见说大公子病了,是个什么急症,府里头下人都惊慌起来,只有老爷太太不慌,使唤了大夫,没去瞧一眼。说是他想见父母,一夜往他爹院里跑四五趟,他爹那会是忙着升通判,日夜在外头应酬不着家。他这样跑,叫风一吹,病得险些没了命。”

    说到此节,她笑了笑,撑案端起腰,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簪子挑灯芯,“那一回夜里,他栽倒在园子里,是我喊醒的他。我们就是这样说上话的,否则,我一个买进来学戏的丫头,又不往跟前伺候,哪里攀得上主子?”

    席泠睇她半日,朝她招招手,“过来。”

    箫娘就爬进他怀里,背倚着他的胸膛,在怀里动来动去,总算寻了个松快的姿势,望着天上的月亮。席泠把她的手揉两下,温柔地笑,“你这个人实则心软得很,女人都心软。”

    院墙碍月,树荫婆娑,箫娘趴在窗台上,看见墙角蔓延来的那些苍苔变得黑漆漆的,响彻鬼魅的虫鸣。令她想起云氏那张秾艳而枯萎的脸,你永远在她脸上寻不见一点落败的痕迹,可它就是毫无生机。她的眼是死的、笑是死的、心是死的。

    箫娘不由笑叹,“女人是不是都心软我说不准,可我晓得,女人都是为爱而生,因爱而死的。”

    席泠歪着脸掐一掐她的腮,“谁不是呢?”

    她把嘴一撇,有些轻蔑,“男人就不是,男人生下来是为财、为权。”

    “你这话说错了,”席泠笑笑,“为财也好为权也罢,不过都是为了得到世人的敬重,要让人不能漠视他,将他铭记在心上。那么多人拼死了去创一个丰功伟业,也不过是为了让历史记住他。”

    箫娘懵懵懂懂,“那你呢?”

    “我?”席泠笑吁一口气,笑意逐渐凝重,“一半为你,一半为我自己。”

    箫娘仍有些不懂,但“一半为她”,她就很高兴了。人是多么自私自利啊,肯拿出生命的一半供给另一人,业已是得天独厚的殊荣。

    她告诫自己,不能再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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