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匆匆闪过,  箫娘回房去睡时,弦月极亮,照着昏暝残旧的小院,  她四面环顾,这里与旧花巷的那处宅子相较,  实在是天壤之别。

    天壤之间,  光阴骤转,南京初雪临城。席泠联络了私塾,重回学堂教授。

    箫娘新做的衣裳与他穿上,拍拍他胸膛,听见绵闷闷的回响,  她便笑,“我儿,  冷得呢,我这衣裳算是赶上了。吃了饭去。”

    正屋里摆了一瓯烧得耙烂的猪头肉、半只烧鸡、一样炒冬笋,  热腾腾地冒着烟。箫娘盛碗白馥馥米饭递给他,见他双目疑虑,她噘嘴,  “再穷,  肉还是要吃的,  吃在肚皮里,  天冷也经得住。”

    席泠接饭,不留神蹭着她冰凉的手背,眉头轻攒,  “午晌我回来时,  去买些炭,  你寻个铜盆,  搁在你屋里点。”

    正屋里也挂了棉帘子,是箫娘给人做伙计拼的碎料,填了棉絮,东一块西一块的颜色,有些滑稽。透过缝,外头天色朣朦,雨雪霏霏,饭桌上还点着灯。

    箫娘将手覆盖在火苗子上烤一烤,搓一搓,坐到对面椅上,“不要,买不起好炭,还不如不熏,熏得人嗓子呛得慌。我告诉你,陶家熏的银炭,又暖和又没烟,舒服得很哩!”

    席泠握着箸儿,把唯一个鸡腿夹到她碗里,扒了两口饭,就赶着去私塾。箫娘也忙搁下碗,拿了伞点个纸糊的灯笼送他出院门,往他手心里握握,几个修长手指活似冰锥子。

    她连嗔带嘱咐,“我晓得,你嫌把手笼在袖管子里不体面。这个时候么还顾得了好看不好看呀?把手收进去,到学里字也写不得了,记没记住?”

    席泠还真格像她儿子似的,把刀劈的下颌点一点,“晓得了,进去吧,外头冷。”

    长长地“吱呀”一声,席泠提灯回首,院门轻阖,院墙压月,凛风狂舞他湖绿的袖袍,似刮骨钢刀。

    但他心里却有什么,细细暖暖,比古老的秦淮河还绵长,蜿蜒送日去,迎来黄昏归。

    傍晚,下弦月细细在松梢,席泠初启的仕途就这么无端端遭了劫难。

    何盏左思右想,总是替席泠气不过,寻到他父亲书房来,说了席泠免职的前因后果,撑在书案上浓眉紧蹙,“爹,您给想想法子,给赵大人那里说句话,席泠的才干您是晓得的,无端端就将他罢了,岂不是朝廷的损失?”

    谁知何齐探起头来,轻呵一声,“胡闹!从前你举荐他任教谕,我应了你,如今你叫我再去替他说话,是痴人说梦。他得罪的是定安侯府,定安侯是谁,你清楚,他两个儿子如今还在天子脚下身居要职。他们家说话要罢的人,我去复用,我哪里来的脸面?”

    “可席泠于公并无什么差错,在儒学这近一年的光景,您去打听打听,哪个生员不说他的好处?分明是定安侯家的小公子无礼在先,公泄私愤,凭什么要任他妄为?”

    “凭什么?”何齐吭吭笑两声,把公文阖拢,“就凭他是定安侯的子弟,凭他名门贵族,钟鼎之家。席泠算什么?席泠这种人在人家眼中,不过是只蚂蚁。别说他,就是咱们在人家眼里,也不过是只麻雀!我明白告诉你,就是我去说了,赵科也不敢应。山高高不过太阳,我算什么?你算什么?他赵科又算什么?”

    何盏咬硬腮角,却无话可驳。何齐观其面目,靠到椅背上叉着十指嗟叹,“你不要管这件事,席泠有席泠的时运,咱们有咱们的。秋税的粮食,你们县里几时运到应天府户科?”

    “今日已交了账簿,与赵大人商议了,下月就将粮食运到户科。”

    “这就是了,这才是咱们的要紧事,只要粮食到了户科,仇通判就该伸手了,你留下的底账,可放好了?”

    何盏提起精神,旋到椅上,“爹放心,底账一清二楚,只要他们敢伸手,爹的密告到了户部,户部上呈京师。京师那边下旨彻查,儿子的账就交上去。只是捉贼拿脏,单靠账簿没法子定罪,还要找到仇通判与他岳父的粮食销路,截获了脏粮或赃款,才能十拿九稳。”

    何齐稍稍沉思,把两个拇指绞着打转,“听说仇通判的儿子与隔壁陶家有桩姻缘?”

    “是。”何盏眼里的星火坠一坠,“父亲的意思,他两家官商勾结?”

    他怀内藏着绿蟾托箫娘转交给他的信,像是提醒他些什么,他摇摇头,“可陶家做的都是正经买卖,从来贩的都是布匹、胭脂水粉、药材,还从未贩过粮食,年年走商,都是查检过的。”

    何齐也不过是怀疑,没有实证,“说起来,陶知行那么大的买卖,也着实犯不着铤而走险……得了,你留着意吧。”

    何盏点头应承,回房将那封信、并一条幽香的帕子摸出来。粉笺上写着:玉笛掐断明月楼,初温别后酒,恹恹残灯照罗袖。昼夜煎,墙外东风似依旧。

    看了半晌,何盏脸上渐起红晕,只觉夜风带香,把那张帕子凑到鼻翼地下嗅一嗅,贼兮兮地,像偷了宝物藏在心里。提笔写下:

    莫怨东风,不系烟柳,只恨隔绿甃。

    在何盏与绿蟾你来我往的书信间,不觉冬来,霜风捣尽千林叶,却有柔情蜜意渐生。箫娘做了个红娘,在其中周旋。

    二人越是日渐情浓,箫娘料子碎银,得的好处就越多,真真皆大欢喜。

    这日箫娘揣了书信,带上新做的两条帕子踅转陶家,冻得蝎蝎螫螫地进了绿蟾闺房,忽地暖香扑鼻,熏得人骨头缝里颤出来。

    走到右边偏暖炕上一瞧,辛玉台那个冤家也在,与绿蟾榻上对坐,二人裙间架着个金丝编的鸟笼样式的熏笼,里头满是烧红的银炭,半点烟不见,墙根下长案上宝鸭袅袅,供着个冰裂纹官窑瓶,插树枝红梅,开得正好,又清香又暖和。

    辛玉台穿的是大红羽纱长襟袄,淡粉的裙,珠光宝气地晃着箫娘的眼。箫娘心里暗骂她两句,走上前不端正地朝她福个身。

    她也不端正地把手随意抬抬,“哟,这大冬日里头,你倒穿得单薄。”

    这样子的开场白,下头通常就要跟着一番嘲弄了,“我说你也是,平日里东家跑西家逛的,打秋风打来不少好料子衣裳的。不拘哪家姑娘奶奶赏的旧衣裳,总比你身上那身薄皮子强,好歹穿上呀。”

    说到此节,她作势帕子把嘴一捂,“哟,瞧我都给忘了,你是要强要脸面的性子,人家的旧衣裳,必定是不肯穿的。”

    丫头搬了杌凳在绿蟾跟前,箫娘坐下,把手搭在熏笼边搓一搓,眼轻飘飘剔她,“叫姑娘说准了,旧衣裳我是不穿的,倒都是些好衣裳,我拿去典了。”

    “典几个钱呀?”

    箫娘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乔做得神秘兮兮的压了声,“东一件西一件,典不少呢。姑娘要不把你那些穿不着的衣裳拿来给我,我去典来,咱们两个按利分成?”

    “我撕你嘴!”官宦富贵人家,最忌讳人说典当东西,只怕外头听见揣测他们家落了败。恼得玉台拍案而起,一个笋指吧她鼻尖指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哪知眼见我家要典东西?”

    绿蟾夹在当中,只得起来调和,“好了好了,玩归玩闹归闹,不要生气才好。”

    玉台趁势复把箫娘叱责两句,“是了,玩归玩闹归闹,怎的叫你来咒我家?你经不住打趣么,就不要登人家的门贴着热脸过来。你这样的篾片倒少见,又要脸面,又要银钱,天底下的好事情,都要叫你占去才罢?”

    讥得箫娘心存千般怒,恨眼瞪着她不讲话。玉台专就瞧不惯她那双眼,只看她相貌不算最拔尖那等,可偏生了一对猫儿似的眼,又亮又明,好似会说话,稍转一转,就是春风挹露,桃花含笑。

    玉台只恨自己没生得这样一双眼睛,恨不能给她抠下来,嵌在自己眼窝里!

    真真越想越冒火,她磨磨牙根,正有什么更恶劣的讥言讽语待要出口,却被绿蟾拦了下来,“箫娘,你与我卧房里去一趟,我有几团线给你,烦你给我打个拢玉的络子。”

    箫娘把玉台剜一眼,跟随进卧房。绿蟾拿了几团彩线与她,够着眼门帘子处望一望,压着声,“他可回信了?”

    “有,玉台姑娘在外头坐着,不好拿出来。”箫娘由袖内掏出个信封递去,笑了笑,“要我说,姑娘与小官人既有意,何不向父母求了,结了这门亲?”

    绿蟾将信夹在本词集里,苦涩地扬了嘴角,“且不说我父亲是要招赘女婿,只说我父亲是跑买卖的人,何老爷有些清高,最瞧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怎能答应?你没见隔壁邻居住着,我们两家素来不往来的?”

    不过随口一提,箫娘也懒怠追求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拿了彩线并几两银子辞去。走过暖榻前,兀地被玉台冷声叫住:“你要走,也不同我打个招呼?”

    箫娘正撩门帘子,闻言丢罢手,半转了身子睇她,“我倒想着要打招呼,又怕姑娘眼抬得高,瞧不见我,只好罢了,省得彼此麻烦。”

    趁二人方才里屋去,玉台与跟前丫头商议了,递丫头个眼色,那丫头便拿着个现描的牡丹花花样子朝箫娘走来,“你也往我们家中走动走动,别犯懒,姑娘要个牡丹花的鞋面,今日没带料子出来。你往街上裁几片潞绸淡粉的料子,做了拿到家去,一并给你折银子。”

    箫娘明知她不安什么好心,不欲接这差使。

    那丫头也晓得她的顾忌,把没上色的样子往她手上一塞,“怎的,你如今在这些门户里混口饭吃,还挑人家?回头我们也告诉告诉那些人,您老眼高,还瞧不上县官,趁早叫她们也别叫你做了,你只给南直隶上头那些二三品的人家做去吧。”

    无法,箫娘就靠在这些门户里走动混饭吃,只得接了,说下哪个日子送到家去,辞将出去。玉台见她吃了瘪,在榻上咯咯笑不停。

    赶上绿蟾在对面递个鲍螺与她吃,暗暗嗔她,“你也是,做什么要跟她过不去?她穷苦出身,就有个泠官人,挣的也有限。她如今就靠着这个帮贴,你何必为难她呢?到底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玉台是个直脾气,把溜肩无所谓地一缩,“哪个叫她心里没个高低,你瞧她那样子,挺着个腰板,走到这里来,说话办事,没个眼力。还真当她与咱们是知心朋友呢?我不过是提醒提醒她自个是个什么身份。”

    绿蟾虽不爱她这傲慢样子,到底不好说什么,两个人另说起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日近正午,倏见小丫头兴兴打帘子进来禀报,说是瞧见仇官人打前门里进来,正要往老爷屋里拜会用饭。

    消息似如一阵春风,吹得玉台粉面含娇,拉着绿蟾要往前头去瞧。

    绿蟾拂开手,仍坐在榻上不动弹,“我说大冷天的,你怎的巴巴跑到我家来,原来是为这个。我不去,又不是我的未婚汉子,与我什么相干?我劝你也别去,叫人瞧见,笑话你呢。”

    大清早跑这一趟,就是听见陶知行请了仇九晋吃饭,玉台上回在园中远远没大瞧清,今番打算细瞧一番,哪里肯听?娇滴滴地朝绿蟾福了福,“那我自家去瞧,姐姐不要告诉别人,就是与我大恩了。”

    于是带着丫头避着家下人,摸到陶知行屋里,在廊下探头探脑往窗户里头瞧。只隐约瞧见两个人影,在榻上吃茶说话。

    须臾影动,相引着朝门前行,玉台慌了神,无处藏身,正被出门来的陶知行仇九晋二人撞见。

    玉台避也无处避,只好隔得一仗远,在廊下福身,“我来给舅舅请安,不想舅舅屋里与人说话,未敢进去。”

    陶知行暗暗瞪她,扭头朝仇九晋讪笑,“这是侄女玉台。玉台,这位仇家的大官人,既然撞见,来见过。”

    那玉台捉裙迤行几步,头要抬不抬地,眼风直往仇九晋身上溜。那样一副琼骨,又那样一副平叔之面,只把个玉台看得红浸香腮,腻骨酥软,娇怯怯到跟前拜见,“见过仇大官人。”

    仇九晋看她芙蓉玉面,杨柳风腰,相貌虽好,却有些没滋味儿,只随手打拱回了个礼,便按礼转过脸去。

    陶知行嘱咐玉台回后头吃饭,引着仇九晋自往前头厅上去。

    二人用罢饭,仇九晋要辞将出去,陶知行将其送至二门,“世侄只管放心,那几个粮商的契都签下了,我过两日送他们回乡。等他们回去送了定钱来,咱们这里就将粮食装好往各地运,巡检司那边,我自然会去打点。”

    “这一来一往,少说明年才能分批运出粮食,又不知几时才能收回全部银子,世伯请多费心。世伯要往杭州贩布是事情,外祖父已与那边的府台打了招呼,世伯只管派人去张罗就是。”

    “多谢多谢。”

    各怀心思作了别,仇九晋正门里出来,却不急着归家,自行坐了马车往旧花巷,使小厮华筵转到后面巷里去请箫娘。

    那宅子已撤了“赵宅”的匾额,新上了块髤绿的,浅浅的红漆描了“听松园”三字。箫娘软轿里出来,仰头望一望,有些如在梦中,不切实际之感。

    循门进去,见黄叶扫尽,苔痕褪隐,廊上廊下来来往往几个伙计,搬梯子往各处廊柱上漆,正对着那厅上还有爬在屋顶换新瓦的,整个宅子旧颜换新貌,为迎接新的主人。

    箫娘穿过宅中的花园,推门进正屋,兀地扑出来一股暖香,熟悉又陌生。仇九晋坐在东边榻上,那榻已铺了裀褥,搁着华枕,前头架着熏笼,里头点着炭,比家中暖和得不是一星半点,暖得箫娘骨头缝里都透着舒服。

    外面寒天冻地,她满身风霜,不就是需要这点温暖么?

    屋里满墙旧窗换新纱,一层一层地,透着旖旎的旧梦。仇九晋稍稍抬头,就瞧见箫娘进来,一张素淡的小脸被暖气熏得满面春光。

    他也懒懒地笑起来,把她拉到身边坐,“你进来瞧见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箫娘眨巴着眼,把屋子贪恋地看了一圈,好像看多少回都不觉够。她迷恋富贵,就像男人迷恋权势,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收拾得如何啊。”仇九晋满眼宠溺,旧情如蒙眼的布,他瞧不见她眼中的贪婪,如昨地,轻轻掐掐她的鼻尖,“按你从前的喜好,粉墙为纸,林木为绘。”

    是吗?箫娘都快忘了,原来她从前还有如此雅致喜好,如今想来却有些可笑。

    也无心计较了,有比这些小事更要紧的。她翻翻下唇,笑嘻嘻挽着他的胳膊,“房契从京师送来了?”

    “大约过几日就到,银子我已交了保山,你瞧瞧想添些什么,一并说了,我好使人添了来,年前咱们要住的。”

    箫娘兴冲冲捉裙起来,满屋里乱旋,“这里务必得添个香炉,要那种白玉的,盖炉齐全的……”

    “盖炉齐全?”仇九晋稳坐榻上,一个胳膊肘撑着膝,望着她好笑,“这是什么要求,哪个香炉子不是盖炉齐全的?又不是鼎。”

    箫娘想着什么,抚着贴墙的长案笑,“有的香炉就没有盖。”

    她接着往墙上一指,“这里得挂个什么名家的字画才成个样子,这下头,拱个花瓶,插几枝梅花。”又朝别处指去,“那里得放架屏风,六折的,这里设张案,搁把琴,这梁上,悬根笛子……”

    “你什么时候学会弹琴了?还会吹笛子?”

    “不会。”箫娘笑笑,“摆着做个样子嘛。”

    她打帘子往卧房里瞧瞧,又折跑回他面前,“嗳,卧房里得设张书案,不拘什么书,你弄些来。对对、那个李白的诗,只要存世的,务必给我买全囖!”

    “你要学认字?”仇九晋吊起眉,愈显倜傥。

    她摇摇头,“我哪里有功夫学那个?做做样子嘛。陶家小姐就喜欢李白的诗,在我跟前说好一堆,我也听不明白,倒给我兴致说起来了。”

    仇九晋握着她的手将她抱在膝上,“她是她,你是你,学她做什么?何苦做那假模假式的样?平白占地方。我将书房设在东厢那间屋子,这里也不必多一张书案,给你做个大的立墙橱柜,你搁衣裳是真的。”

    箫娘正想学着绿蟾的清雅模样,不想这点奇异的虚荣心一开口就被回绝。转念一想,做个柜子搁衣裳倒也蛮好。于是她撅起嘴,把下颌轻点。

    仇九晋最爱她这幅模样,有些傻兮兮的,透着股天然纯真。

    他被世俗侵扰的赤忱,恰好就需要她浑然天成的纯真来弥补。他情难自禁地歪着脸亲她,把她的唇舌咂一咂,“还要些什么?”

    这倒是问到箫娘心坎上了,她计较着头先玉台托她做的鞋,还要现垫着银子去买料子,生怕玉台使坏,后头不给她钱。她是死活不想吃这个亏的,便把眼滴溜溜一转,主意打到了他身上,“你给我些银子,我外头买料子做双鞋。”

    即便辛玉台后面不补她本钱,横竖银子也是她未婚夫婿出的,亏的是他一家人的买卖。算盘打得十分精明,可惜仇九晋有个怪脾性,从前两人好得蜜里调油时,总给箫娘这个那个,却从不给她现银子。

    他自然也不缺那点银子,可微妙的是,他隐隐觉得,给了她现钱,他们之间就变了味,箫娘也将成为个被凡俗侵袭的俗人,浑身沾满铜腥。

    他稍稍敛了笑,兜着她的腰,腿上轻颠着她,像颠一只猫,“你要哪样料子,说给我,我买来给你。”

    且听细风,扑朔熏笼里的暖灰,一切都有些迷离。箫娘隐隐不高兴,她原是想多张口要几个钱的,叫他这么一说,算盘又落了空。

    仇九晋不见她讲话,复歪下来亲她,揉捏着她的骨头,连连不断地,唇齿厮磨。

    斜阳那一扇扇绮窗外,金乌偏西,光秃秃的树荫扑在门窗,像只苦瘪的手,扼住了谁。

    下晌箫娘急急坐轿归家,那华筵使轿夫抬到巷里,箫娘却推说不必,就放她在街上。她做贼似走进巷,挨到院墙底下,见院门上还挂着锁,大喘了一气。

    这厢摸钥匙开锁进去,生火烧饭,将晨起吃剩的熏肉上锅蒸了,又做一样糟鹌鹑,摆到正屋里。可巧就见席泠进院,背上背着什么。

    她赶去接,才瞧清是一背篓的炭,叫他卸在地上。箫娘木怔怔站在原地,心里堵着个什么,些微窒息,猛吸一口寒风后,冻得鼻头发酸。

    呆怔的间隙里,席泠已寻来个变了形的铜盆。他今日穿着常穿的那件墨绿袍子,束着黑布腰带,髻上缠着素白的布带子。弯下腰拣炭,那两条带子便坠在炭里,染了点黑灰。

    他没留心,箫娘却留心看见他背上隐约也染了好些黑灰。

    那些污渍好似污染了她唯利是图的心,使她忽然变得不那么纯粹地为这点好处高兴,反而生了气。

    她把眼搦开,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哪里去了?这么暗才回家,太阳都快下山了!你怎的不干脆住在外头?!”

    席泠捡几枚炭在盆里,站起来拍拍手,脸上瞧不出丝毫悲喜,“跑了好几条街才买着这银炭,没烟。”

    日暮苍山远,矮墙内一时寂静无声。箫娘的心境该如何描述呢,仿佛是谁掐住了她的心,令她难以呼吸。她跌跌撞撞的半生里,从不曾有人以这样低廉的方式对她好过。

    几枚炭、几两散碎,简直廉价得不屑一顾。

    那沾满油烟的裙里探出来一只脚,将那铜盆踢得叮咣响几声,“你买这些,往后不过了?烧过几天,后几天又烧哪样?我难道图你这几枚炭?我图的是你有大出息、我图你为官做宰!”

    席泠把薄薄的眼皮子剪一剪,眸上蒙着一层寒雾,“炭烧完我会再买,官我会想法子当。吼什么?进屋吃饭。”

    箫娘叫他冷蛰蛰的目光震了震,登时气焰萎靡。她险些忘了他是怎样个没心肠的人,什么也不敢再说,乖乖跟进屋里。

    说不上怕他什么,她今番已有了别的富贵去处,不再怕流离失所,更不该怕他。可就是怕,好像他是一片天,而她是底下扑腾的鸟,她就该受他的羁束。

    她恹恹地端了两碗香喷喷的汤饭,搁一碗在他面前,暗里吐吐舌,坐在对面闷声。

    席泠睇她一眼,帘缝里袭进的冷风卷着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瑞脑香,扑进他鼻翼里,在他脑子里与屡不得志的仕途盘桓成一些欲达不能达的愤懑。

    他将点燃的炭盆用脚拨到桌下,靠近她的裙,上头端着碗,吃了两口饭,倏地问:“你常在各家走动,应天府的柏通判家,熟不熟识?”

    “柏通判?不认得。”箫娘捧着碗摇首,裙下很暖,比在绿蟾屋里、或是听松园的屋里还暖,大约是顶好的炭。

    这么兴高采烈地想一想,便在桌儿底下悄悄地将炭盆往他那面踢了踢,“柏通判怎的了?”

    席泠默然,脑中常日悬着县尊赵科的话。从前他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可以不向任何人折腰。可如今不大一样了,他背负着箫娘汲汲富贵的指望,即便她已有了别的指望,他也得兑现他的承诺。

    他用舌尖顶得腮胀一胀,神情已像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听说柏通判还勉强算个惜才之人,我想走走他的门路。但我与他素未谋面,得寻个什么合适的契机,认识认识才好。”

    箫娘为之一振,端着碗瞧他,恍如回到当初那盏昏沉沉的灯下,他含笑拆穿她,冷色里带着那么些不易察觉的狡诈。

    乱云薄暮,急风倏回雪,吹进帘内。箫娘搁下碗,歪着眼打量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也想起来要走门路了。”

    席泠将笑未笑地将唇角勾一勾,眼里有什么在这寒冬结了冻,“你不是时常劝我?看这形势,我再不擘画擘画,只怕永世难翻身。”

    蓦地一阵酸涩袭击了箫娘的心,万般无奈,他到底肯低了头,不知是形势所迫,还是被她所迫。

    不论如何,她都有些惭愧,好像他身上每一分细微的变化,都是她带来的。

    她把声音放得细软,掬给他一个十二分温柔的笑脸,“那个柏通判,真肯帮你?”

    “非亲非故,凭什么帮我?”

    箫娘眼珠子骨碌碌打转,像两颗宝石,滚动在玉盘,“那你问他做什么……嗳,我屋里还有五十来两银子,要不够……我再往仇九晋那里弄些来,凑多些,咱们买些礼送去?我常走动那几户人家,或有与他们家相熟的,请他们牵个线我去走走?什么麝香鹿茸,人参肉桂的,凭他是谁,还能嫌弃好东西不成?”

    席泠放下碗细嚼慢咽,两眼可笑地盯着她。

    盯得箫娘浑身不自在起来,袖管子里摸出条绢子照他脸上丢去,“笑笑笑、什么好笑?成就成,不成再另想法子嘛,你笑话我做什么?!”

    帕子正好蒙在席泠面上,他靠着椅背仰起脑袋,把上头淡淡脂粉茉莉香深深一嗅后,重重地喘出气,“人家六品通判,靠这点小恩小惠想买个人情,你脑子也太简单了些。”

    他的嗓音罩在帕子下头,显得格外迷离。箫娘眱住他仰起的下颌,一个突出的喉结在纤长的脖颈上来回滑动,不知怎的,好像也在她心里来回滚了滚。

    一望,就有些出神,直到桌儿底下的炭噼啪绽了个火星,方才将她惊醒,抻起腰由他脸上夺回绢子,“那你说怎么办嚜?”

    席泠端正回来,眼皮稍垂,“急不得,你先能往他家中走动走动,摸清楚他家中有些什么人口最好。知己知彼,才有胜算。”

    她抿着唇半思半应,倏地抬眼,“隔壁何家现成的关系,何小官人又是个仗义人,你怎的不走他家的门路呢?”

    “走不得。”席泠把下颌半垂,剔起眉似笑非笑,“一则何齐官职不高,是个再谨慎不过的人,惯来又明哲保身,我得罪了定安侯府,他不会冒险帮我。二则么……”

    后头的话隐秘在他僝僽的笑颜里。

    可箫娘一霎就懂得了,何盏与他是知己好友,又是位正直之士,他想与他在公事上划清瓜葛,就像把从前那个清高倨傲的自己一笔勾销,从此后,抛弃那些固执的良知与骨气,只做一个连他自己都瞧不上的人。

    她的心忽然痉挛似的抽疼一下,真是怪哉,她连自己还疼不过来呢,竟然还有闲暇心疼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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