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一连几天,依旧无法动笔写下一个字。在冷静下来后,她本想找出那些碎屑,希望能拼凑出个大概来,但翻遍了书桌上的小柜子,都没有找到它们的踪影。她像只无头苍蝇在庄园里到处乱逛,在面对伊格内修斯时,依旧六神无主,最后终于想起,她给尼德兰大学的阿诺德·斯宾塞寄了一份。
但现在的问题是,那封信在哪里?是否寄到了?
这一丝希望变成绝望的代名词。它能在瞬间让人达到快乐的巅峰,也能把人摔进最深的低谷。
露西亚冲进休息室,径直跑到雪莱夫人面前跪下,雪莱夫人忙停下刺绣,要把她抱起来。
她紧紧抱住雪莱夫人的腿,扑在她的膝盖上,着急地询问:“夫人,信,那封信!”
“什么?”雪莱夫人再精明,也失去了及时应对突发情况的能力,此时有些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露西亚重新组织语言,“那封写给尼德兰大学的信,寄给阿诺德·斯宾塞的。”
“噢噢。”雪莱夫人终于记起来了。
“它送过去了吗?”
“送了。”
“没有回信?”
“没有。”
“好吧。”露西亚说。至少,是寄过去了。她还得想办法和斯宾塞解释一下,那是她唯一一份稿件了。
这时,雪莱夫人关心道:“你寄过去的是原稿?”
露西亚摇摇头,“不是,但仅此一份了。”
这时,雪莱夫人坐不住了,“伊格内修斯没把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露西亚咬咬唇,隐约有些期待。
“你问他去吧。”雪莱夫人想了想又说,“还是等他亲自找你吧。”
露西亚只好作罢,但无疑是吃了一剂定心丸,站起来说:“好。有回信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当然,第一时间拿给你。”
露西亚终于松了口气,但又怕推测只是幻想,毕竟手稿已经成为一堆碎片,除非用魔法,否则不可能复原。
是啊,魔法。她再次寄希望于伊格内修斯,又觉得想要他承认错误很难,还是认命回去写信了。
有了这段经历,她和伊格内修斯的相处反倒变得别扭起来。不仅仅因为那晚如海浪翻涌而上的记忆,还有恩情与仇恨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本来应该一直不动情的!否则也不会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但既然已经发生,露西亚还是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尽力保证不再出纰漏。
八月的海躁动异常。也不知道是献祭之礼被破坏,还是季风已经到来,它变得狂躁不安,总是巨浪滔天,深深侵蚀海岛的地基。天上大多数时候也阴云密布。
压下来的云层里仿佛藏了窥伺世间的眼睛,一切都黑下来,只有中心透着一点光。云里渗下细长的闪电,像蜘蛛的细脚探出来在天边织网。它追逐着雷声,驱赶着暴雨和飓风,呼唤来一场又一场灾难。
露西亚已经把窗户关好,此时,整座庄园都瑟缩在阴影里,房间晦暗不明,唯有天边的闪电带来一阵阵短暂亮光。
她闭着眼,呈大字躺在地板上,默默听海浪呼啸的声音。被她放进屋内的小猎鹰在壁炉上练习飞扑,翅膀的拍打声和雨声混为一体,只有屏息凝神,才能把生灵的活动同雨声分离。
她没有刻意辨析,而是借着昏暗的天空整理思绪。当故事的某个节点进行不下去时,就应该借助狂风骤雨的力量,倘若没有人用暴风般的激情同她讲话,那就听听雨在说什么。
但她开始害怕了。
雨连续下了好几天,有时是伴随着海浪喧嚣的倾盆大雨,有时仅仅是暮间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
她越来越提不起劲,有时仅仅是趴在床上,怎么也不想动,除非到了上课时间,才不情愿地穿戴好,却掩饰不了满面愁容。
这时,她终于深刻感受到天气对人的心情有多大影响。以前她完全能承受孤独,而现在,由于天气的影响,她开始觉得百无聊赖,本想好好修改手稿,可重读时,却觉得怎么都不满意,差点把已经修改好的稿纸也扯坏。
好不容易躺在地上冷静下来,她又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所有她经历过的场景细碎地拼接在一起,时而跌进最深的海域,时而深入最高的高空,时而又回到黑魆魆的房间。
最后,露西亚终于决心摆脱越陷越深的恍惚,起身跪坐在地板上,透过玻璃仰视嘈杂的雨滴。
她又趴回去,一只耳朵贴在木地板上,眼睛看着手稿。她听见木地板里传来女仆忙碌的声音,她们的鞋跟也和雨点一样,滴落在地板上。
扫兴的孤寂暂时吞噬了她。
她终于决定出去走走,无论雨多么大,风多么强,她都要出去走走。
她打着伞出门了。可惜的是,院子里的树已被摧残过一轮,就算前一天已经清理过残枝,今天不间断的雨又扫下一地绿叶,把它们洗刷得干干净净。树枝被翻转了,躺在水洼里遥望长长的波浪,此刻,无论是张狂的海域或是沉默的海岛,都成为一个部分,一个整体。
露西亚信步走到花园的木栅栏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些花同样提不起精神来,好在斯通·库克的引水工程做得好,花根才没有被浸泡在水里。露西亚相信,等雨过天晴,施些肥料,它们一定可以活过来的。
但现在,她还是心惊肉跳地看着地上的残花败柳,忍不住蹲下身把腐烂的花朵拾起来。
走到水渠边,露西亚看见层层枝叶下探出的黑色伞面,忙提起裙子快步走过去。
伊格内修斯很少进这座花园,大多时候都是她或者斯通在管理这块地,露西亚一度认为他不喜欢这些花,想不到大雨天的,他竟然提起赏花的兴致,跑到花园里看花了。
露西亚想,他大概也百无聊赖了吧。
她轻轻唤他:“伊格内修斯,你来看花?”
伊格内修斯让开,说道:“你的花开了。”
露西亚往他背后看,放在花坛里的伞阴荫蔽了尚且脆弱的小花,让它们免受风雨的摧残。
伊格内修斯将伞微微倾斜,发出邀请:“和我共用一把伞。可以吗?”
露西亚于是把伞关上,弯身躲进他的伞里询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伊格内修斯回答:“雨从昨夜开始下到现在,刚长出的花可经不起摧残。”
露西亚俯身欣赏那些白色的花蕊。它们像草莓花一般晶莹剔透,又像铃兰花开成一串,挂在狭长的叶子上,小巧的花瓣环绕着绿色花蕊,似乎比周围都亮。
她怕自己看错了,问道:“伊格内修斯,它们是在发光吗?”
伊格内修斯指给她看一朵最大的花苞,说道;“是这朵。等它们盛开,会照得更亮。”
“像花坛里的月亮。”露西亚评价道。
伊格内修斯认真重复,“对,等它们全部开了以后,就会变成花坛里的月亮。”
“这就是你守在这里的原因?”露西亚抬头看他。她终于略微克服了些不敢看他的毛病。
“嗯。”伊格内修斯皱着眉头拿掉叶子上的虫子,“我想看它盛开。”
他继续说:“库克先生以前说,花自有适应环境和改变环境的能力。但刚长出的花蕊还禁不起风雨。”
人也一样。但露西亚没有说出口。她暂时不想和伊格内修斯谈论关乎成长的东西。她只是点了点头。
而后,他们便沉默了。
露西亚不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是爱情已经过完了它的一整个周期,还是爱在沉默中滋长,或者更可怕的灾难在酝酿。她有些不安地抱住自己的手臂。安静和伊格内修斯躲在伞下。
雨一直下,丝毫没有要天晴的意思。伊格内修斯依旧盯着花,但目光已经凝滞,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本应该也兀自思索些什么,本应该观察天边的颜色,描摹一片深灰下的生命,但她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内心的声音盖过雨点的声音,跟着打在伞面和裙摆上。
伊格内修斯突然说:“所罗门一家邀请我们去梵高平原避暑。”
内心声音吵吵嚷嚷,连他的声音也压不住,露西亚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想出门。暂时。”
“你还在生气。”伊格内修斯立即笃定地说。
但露西亚确信自己很平静,就像把自己抽离了一样,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嘴硬地说:“我还在认真做教学,就说明我没生气。”
“你没问我观察到什么,没问我阳光的颜色,……没有问我雨的声音,你上完课就走了。”伊格内修斯紧紧握住伞柄,手部的线条越发凌厉。
“嗯……”那是因为她没太大耐心。她的信没有得到回应,她害怕学术成果被他人窃取了。如果她的手稿还在,即使发现报告被安上他人的名字,她也能把它抢回来。但现在,她没了底气。
伊格内修斯承认:“我没有找到复原碎纸的办法。”
露西亚立即接话,“当然,破坏是不可逆转的,永久的,怎么样都无法把它变成原来的样子。反正我已经把它刻进脑子里了,算了吧。”
“所以我用线把它们缝在一起,重新抄了一份。”
“我已经不在乎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我现在就想看看花。”露西亚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她把手揣进口袋里,低下头,藏在长裙和裙撑下的脚不安地摩擦着石板。
伊格内修斯只好抿住嘴,眉头紧皱,锁住青涩的烦恼和无奈。
露西亚无法忍受长久的沉默,和在卫城时一样,她还是讨厌尴尬的氛围,只好服软,又对自己的不争气生气,于是说出来的话也带了敌意:“什么时候的事?”
“我前天抄好了,放在书房里,但你看都没看。”
露西亚退后几步,差点到雨里去,“是这样吗?在哪里?”
“就在书桌上,你坐的地方。”
露西亚点点头,“我会去看的。”
手稿失而复得,但突然间,它却变得不重要了。这块石头落在地上,但连一点尘埃都没有激起。它是一粒定心丸,吃下去后,露西亚终于可以冷静思考。
伊格内修斯误解了她的冷淡,喃喃道:“你一点也不关心吗?”
“我现在需要关心的是其他东西。”露西亚靠近他,“我们还有很多遗留问题没有解决。现在只是最迫切的东西解决了。还有更多更多重要的问题亟待解决。”
“比如?”
“比如。”露西亚深吸一口气,“我得把一些事情说开。比如,我拿你做研究的事。我希望你把我的工作和我的感情分开,在工作时,我可没有掺杂个人感情。”
伊格内修斯的眼睛亮亮的,“那在生活里呢?在不工作的时候?”
露西亚强迫自己无视他的热切,看着花说:“我教你怎么去爱。你也不要混淆我和你的身份。”
但他不死心,他渴望她确切的爱,不仅仅是行动,还有语言,“你说了爱可以跨越一切,可以让人毫无阻拦看见最远的星星上镌刻的信息。”
但露西亚却挤出微笑,“所以,我是面对墙壁堆砌词藻的人啊。”
这一刻,如果露西亚这时问伊格内修斯她的眼睛是怎样的,他会形容其为:糖纸包裹的苦涩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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