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穿一条淡紫色的裙子,裙边半透明的纱布仿佛一连串粉红色泡泡,被珍珠和蝴蝶结连接,里面盛着细碎的宝石,显得轻快细腻,而拖在身后的裙裾又增添一丝端庄。
她实在不习惯如此盛装打扮,以至于身体姿态完全撑不起礼服,显得像个偷偷穿母亲婚纱的小孩,既欣赏自己的美,又害怕被人瞧见说闲话。
为了映衬她的颜色,伊格内修斯系上深紫色领巾,点缀一颗通透的紫水晶。他虽穿着简单,版式却考究,线条硬朗,点缀的金色胸针和垂下的链子更是增添一分肃杀的冷漠。如果不是深紫色领巾上闪耀的浅紫色水晶柔和了他的线条,露西亚会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具压迫感。
今天的宴会在花园举行。格雷沙姆·所罗门的院子对比起其他魔法师来称得上可爱,他的花园里没有摆放任何金属雕像,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丛里开满小花,形成一个小迷宫,迷宫之中,修剪成猫头鹰、鹿、狮子等动物的草垛时不时探出头,或忘记藏住尾巴。
露西亚大跌眼镜,在她心中,魔法师向来是高深莫测的群体,而伊格内修斯更是加深了她的刻板印象,她总觉得,这些人要么在高塔里集会,要么关在屋子里研究,只在乎点石成金、绘制抽象画、编写魔法,全然不会管外头发生了什么,更不会允许草丛变成这样。
见到格雷沙姆·所罗门本人后,露西亚的疑问全被打消了。
他是个年过花甲的智者,留着花白的胡须,穿着镶嵌金丝的深蓝色礼服,一板一眼地打好领巾,头顶和他的木地板一样光滑,反射光溜溜的太阳。
他旁边的女性则优雅高挑,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同样穿着正式且华美,却不似露西亚那般充满少女甜腻腻的气息,和她的丈夫颜色一般深。
“伊格内修斯、露西亚、瓦特·泰勒,你们可算来了。我还想在开饭前多和你们聊几句。”格雷沙姆拥抱两位同性晚辈,面相露西亚时,左手放在右胸,稍微鞠躬。
露西亚不免被问候吓得不知所措,慌慌张张行完礼,被那位气质高雅的女性牵住往客厅走,“露西亚,终于见到你了。我是翠丝特·所罗门,你叫我所罗门阿姨就好。”
露西亚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笨拙地奉承:“或许应该叫姐姐才对。”
这套说辞对无论哪位女性来说都很管用,翠丝特也不例外,她笑着说:“我已经60岁啦,比你大了不少,还是叫阿姨亲切。”
客厅里还有一人缩在角落,翠丝特向露西亚介绍道:“露西亚,这位是克林索尔·加西亚。”
被点到名字的人闻声抬头,露西亚这才发现他正拿着画本涂鸦,还没等到为打扰他创作的行为道歉,克林索尔就说:“翠丝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早知道今天会飞来只可爱的小夜莺,我就好好打扮一番了。”
“收起你那套油腻腻的搭讪,克林索尔·加西亚。”伊格内修斯的声音冷漠极了,在面对这位画家时,他全然不客气。
“嚯,原来是跟你来的啊。”克林索尔把画板随意一丢。露西亚发现他的袖子上全是洗不掉的颜料,红的蓝的黄的附着在袖口,看上去五彩斑斓,他棕色马甲的第三颗扣子没有扣上。
画家用沾着碳的手指伊格内修斯,对露西亚说:“擦亮眼睛吧,小夜莺。他这个人啊,人面兽心,就是个衣冠禽兽。”
“谢谢你的赞美。露西亚,坐我旁边来。”伊格内修斯招呼她。
她只好尴尬地对克林索尔笑笑,转身和翠丝特坐在一起,同时接收到伊格内修斯责备的目光,忙不迭用静默者手势压制他。
接过翠丝特递来的焦糖布丁,露西亚心想接下来大概没什么她的事,只需要安静听他们说话,便轻松起来。反正,伊格内修斯大概是宴会的焦点,看得出,大家都宠着他,几乎可以说完美代替了他的父母。
然而没想到,大家都问起她的情况来。格雷沙姆更是一入座就迫不及待地问她:“露西亚,待在科特利克岛还习惯吗?”
她只好放下刚挖下的一块布丁,腼腆地点点头,“我很喜欢那座岛。”
格雷沙姆又说:“偶尔出来走走也不错吧?希望伊格内修斯路上没忘记照顾你。”
伊格内修斯说:“我给她准备了软垫。”
“那就好,我担心老半天。来利利由斯的路是很长,不过从这里去皇都就近了。”
露西亚好奇伊格内修斯跟他们说了多少事情,翠丝特又说:“我读过你发表在《文学评论》上的论文,不如说,那两篇刊载在同一本期刊里的论文让大家都有些震惊,特别是对于f的猜测。”
“只是一些个人感悟而已,登不上大雅之堂。”露西亚笑着说。事实上,她更希望关于哥特小说研究的另一篇论文获得广泛讨论。毕竟谈论f也是无奈之举,那时她只想多写些能拿得出手的论文,证明自己作为伊格内修斯的老师也不差。
伊格内修斯警惕起来,不免问:“露西亚,你到底在多少本刊物上发东西?就不能专一些……”
格雷沙姆及时打断他,“伊格内修斯,我近段时间在研究传送阵的改进方法,目前而言,进行活体的短距离传输没问题,不过还有很多改进空间,你得给我支支招。”
翠丝特也继续和露西亚说:“等你们去参加夸梅斯大学的舞会,那些学生要是知道你是露西亚,一定会把你围起来的。”
露西亚试探地问:“f的新作还是有很多人看吗?”
“是啊。自发表到现在,扎赫拉公主的宴会上每周都有人朗诵《猎鹰》组诗呢。”
露西亚压抑不住,开心地笑起来,“能被这么多人喜欢,真是了不起。”有那么一瞬间,露西亚的虚荣心膨胀,差点要对翠丝特说“我就是f”,但这样一来,她“学术造假”的事不就败露了?顾及到这点,她还是把此话压下,变得沉默起来,开始夸赞布丁多么好吃,茶多么香浓。
把自己置于社交边缘做个局外人时,露西亚愈发佩服起翠丝特·所罗门来。她一直在引导着话题,既不让它跑太远,也不让它冷场。要是在年轻时,翠丝特一定是宴会的焦点,光华灿烂,举止柔和,显得既长于交际又明白分寸,仿佛永远充满活力,而这活力又感染了其他人。
反观露西亚呢,即使是学校的聚会也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绝不找人交谈。她的唯一一次主动出击,还是在高塔上同伊格内修斯介绍自己那次,想办法与他熟络起来的那段时间,她的社交能量全部耗尽了。
最重要的是,尽管大家开始谈论起伊格内修斯和接下来的玫瑰之战,翠丝特也没有把不善交际的她给遗忘。
瓦特同样对她赞不绝口:“在剑术这方面,露西亚也做得不错。”
这让只顾着往肚子里塞甜点的画家克林索尔吃惊,朝露西亚说:“你还会这个?看不出来。”
“我才刚刚开始学而已。”露西亚捧着红茶说。
“女人学这个可不是什么好事。”画家摇摇头,吹胡子瞪眼,“拿剑是男人做的事,你是娇嫩的花,只需要被保护就行了。”
伊格内修斯撑着下巴说:“她学剑就是为了在遇见你这类人的时候能给你大腿刺上一刀。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女人为什么哭泣?她为不能杀了惹她生气的人哭泣。”
“你怎么也搞那套了?和我唱反调也不必难为自己站到女权主义那边。”
翠丝特忙说:“我们这聚会哪来主义不主义的?你们两个,刚见面就想要大打出手吗?即使这回有个小姑娘坐在这里,也不肯互相展现下绅士风度?”
伊格内修斯目光转向露西亚,“我说过我向来与他不和。”
“小孩子就是要人哄着。”克林索尔讥讽道。
而此时,露西亚再次施展她的杀手锏,示意伊格内修斯噤声。伊格内修斯只好闭了嘴,又用怨念的眼光凝视她。
尴尬的氛围还没来得及聚集就消散,翠丝特和格雷沙姆又把话题引到其他地方去了,格雷沙姆更是和男性宾客谈论起国家局势来,相对而言,克林索尔就像被孤立了一般缩回角落里,但这也是他自愿的。
他高呼:“我做人的第一个准则就是不关心国家大事。除非影响到我挣钱。”而后便把目光集中在露西亚身上,又写写画画去了。
露西亚倒是很喜欢他洒脱的个性,因此主动忽略那些让她感到不快的地方。老实说,她还很想找他单独聊聊。如此功利又直率的画家可不是哪都能瞧见的,在露西亚的认知中,愁苦和贫穷才能催生真正的艺术家,显然克林索尔不属此类,更不会愿意用一辈子隐姓埋名换取身后万世名。
考虑到现在更要紧的是回应所罗门夫人的好意,露西亚还是和她谈论起来。她很想得知伊格内修斯的更多信息,但正主就在面前,耳朵机灵得很,也就更找不着机会。
露西亚竟可惜起来,只能在这里住上一夜,明天就要去都城,连好好了解伊格内修斯周围的人的机会都没有。
欢聚的时光像兔子尾巴扫过原野,钟声敲响时,大家仍沉浸在闲谈和思索中,阳光金色的余晖为每个人镀上一层金光,他们的衣裙在光线下闪闪亮亮,盘子边缘也闪出美妙的弧光。
画家逆着光站起身来对大家说:“好了,开饭前我得先去抽支烟。”
他把画本上的纸撕下,递给露西亚,潇洒地转身,叫上同样热衷于烟草的瓦特·泰勒,边聊边向着门外走。
露西亚迫不及待观看起格雷沙姆的随笔来。他以她为模特完成了几幅小速写,只草草勾勒几笔,喝茶的姿势,聊天的神态,腼腆的笑容都刻画地精确到位。
伊格内修斯看见露西亚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仔仔细细地盯着画纸上的每一根线条,不免气得牙痒痒,当画传看到他手里时,他几乎想要撕烂。
但活跃纸上的露西亚的笑容实在太过明媚,他产生了据为己有的欲望,抬眸对露西亚说:“那这张画现在是我的了。”
露西亚的脸更加羞红,本想大声呵斥,碍于人多嘴杂,又装作自己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你想要那就给你吧。”她又不甘心地补充一句:“可是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张画。”
“回去我把它裱起来,放到隔间里。”
露西亚这才移开目光点点头,喝下一口已经冷却的茶缓解闷热。
伊格内修斯仔细看着画里露西亚愉快的神情,想到克林索尔曾对他说:
“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没学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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