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需要想一些现实的事来忘记刚才的恐惧。她极度恐慌男性在还没学会爱时就轻易说爱。她只是想:伊格内修斯根本不懂爱,说这些充其量也是因为宅子里没有其他女人而已,纯粹是酒后胡言。她不能够心动,绝对不能。然而她的心却不听脑的命令,依旧狂跳不止。

    她不得不坐在桌旁,看着自己的手稿冷静一番。只要把心思都放在热爱的事物上,其他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

    修改几处无伤大雅的错误,露西亚终于平静下来,想着趁着伊格内修斯宿醉,而以伊格内修斯的个性,恐怕明天都不想和她见面,决定一早就带着手稿出去。几天前,她又抄写了一遍手稿,确保它们能够让人看下去。不过,今天是无法整理了,只能明天起来再说。

    她眼前浮光掠影,觥筹交错,烛光在玻璃杯的折射下闪烁七彩的光芒。露西亚小心翼翼地挪杯子,在心中搜寻描绘它的方式。

    侍者走过来,递给她一杯螺丝起子。橙汁鲜活的气息让本就微醺的她眼睛一亮。

    侍者侧身对她说:“是那位女士为您点的。”

    露西亚看过去,那位女士的长发是银灰色,只简单地梳理好,如同绸缎般柔顺,一缕长发慵懒地勾勒出肩膀,又直直垂在胸前。那双明亮的湛蓝色眼睛仿佛宝石嵌在闪耀的天鹅绒上,接触到露西亚的目光时含情脉脉,顾盼生辉。

    她举起酒杯向露西亚打招呼,露西亚手忙脚乱地端起杯子,朝她隔空一碰,同她一起喝下。

    她站起来。她穿着灰紫色的长裙,里面没有穿裙撑,或许也没有衬裙,很好地勾勒了她玲珑有致的身形,而那双精致的蕾丝手套,更凸显她的成熟。

    她刚在露西亚对面坐下就说:“你一个人吗?”

    露西亚点点头。

    女人又说:“还是学生吧?一个人来喝酒有些危险。”

    “还好啦。”露西亚微笑说,“我有分寸的。”

    女人点点头,“罗兰·理查德,你呢?”

    “露西亚·戴维德。嗯……不是那个露西娅。”露西亚特地补充道。

    罗兰的笑如春风般和煦,她鼓励露西亚,“露西娅……那位剧作家简直是我的偶像。话说回来,你还年轻,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为另一颗露西亚呢?”

    她又打探道:“你是外地人?”

    “对。”露西亚点点头,如实回答,“我在夸梅斯大学学习。”

    “噢。我刚刚看到你思考得出神,那目光就像在灵感在脑内灼烧,是在想毕设?”

    露西亚礼貌地笑,“不是,我刚刚入学呢。我只是在想怎么形容这个酒杯折射的光。你看——”

    她贴心地移动蜡烛,好让罗兰更清晰地观察。

    然后,她们一直聊到酒馆打烊,边交谈边喝酒,以至于露西亚站起来后顿时感到头晕目眩,眼前映出一片五彩斑斓的噪点。

    罗兰·理查德不无担心地看着她,询问是否能送她回学校。露西亚点点头,把自己交给她。

    街道上漆黑一片,如阴冷的下水道,永远望不到尽头,只有无法逃离的黑色,压抑到喘不过气。

    罗兰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纤纤玉手紧紧扣住她,她听到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那是千人万人共同发出的最可怖的哀鸣。她如坠冰窖。但不安的恐慌没能持续太久,黎明的曙光驱散黑夜,澄澈的天空莅临,把邪恶与血腥烧成虚无,弥散于倒映天空的平静水面。

    一轮弯月升起,升到海平面上不远处。为了凸显这轮神圣且沉静的月亮,天蓝沉降为湛蓝,随后,一切不再变化,水面起伏着,发出安静的白噪音,就这样在她梦里守候一夜。

    露西亚在清晨醒来,这是她睡得最舒服的一次,前半夜有些头疼昏沉,睡不安稳,一直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与黑魆魆的现实间穿梭,后半夜倒是由于月光与海浪的守护,安睡起来。

    不过,现在不能赖床。露西亚一改与伊格内修斯相处时的精致,换了身深蓝色的裙子。这条裙子毫无光泽,看上去普普通通,有些暗沉。她掌蜡烛站在穿衣镜前,看见自己没有穿裙撑的身形略显单薄,犹豫片刻还是把裙撑加上,又给自己编条辫子,让它垂到脑后。

    拾掇好自己,露西亚开始整理桌上的手稿。之前已经理过一遍,现在只是检查页码编排是否有误,确认好后,她在桌上抖抖纸张,让它们变得整齐起来,装进袋子里用蜡液封好。

    之前,她用赚的第六笔稿费定制了专属于f的火漆印,但章子随着她的死去不知所踪,因而只能把昨天散步带回来的小花压在还未凝固的火漆里。

    做好这些,露西亚到佣人大厅里等待仆人们坐上前往月落港的船。一般来说,仆人们都得给小少爷做好早餐后才做自己的事,她完全可以和她们吃掉面包再一同出门。

    费怡见到她坐在侧门发呆,惊讶地说:“露西亚,好久没在这个时候看见你了,诶,你怎么穿成这样?”

    露西亚想想,自己好像是很久没这时醒来了,来岛上不过半月,就已经染上昼夜颠倒的恶习,要靠费怡把自己喊醒。她拿起腿上的信件站起来,咬咬嘴说:“今天想要出门来着。”

    “我今天也要出门,我们可以一起……吗?”费怡的肯定句转了个弯,变成疑问。

    露西亚说:“那太好了。你熟悉撒罗尼吗?”

    “那当然。”费怡自信地拍拍胸脯,“我可熟悉了,你想去哪我都能带你。”

    “好。”

    费怡问:“你准备去哪?”

    露西亚含糊不清地说:“就出去逛逛。”

    “也是,你来这里后就没出庄园。不过,得等到少爷用完早餐再走。”

    露西亚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说:“他今天不会起来啦,哈哈。”

    费怡吃惊地捂住嘴,连脸也红了,“难道你们昨晚……”

    “呸,什么嘛!”露西亚的脸跟着通红,打打费怡的手臂,“只是昨天晚上他拉我喝酒,把自己喝倒了而已。”

    费怡挠挠头,“这样啊。主人好正直,我还以为他是那种人呢。”

    “……真是的,不应该夸我很厉害吗?”露西亚把她推进房子,自己站进金色的阳光里,决定到港口前都不跟她说话。

    无端的冷战当然无法持续太久,很快两人又聊起来,直到船只进入惩戒之海,被巨浪颠得狂跳不止,让她们没有任何说话的气力。

    好不容易漂泊到港湾后,露西亚仍然头晕目眩,趴在费怡身上撒娇,“费怡,走慢点啊,我想吐。”

    费怡脊背挺直说:“露西亚,你好轻啊。”

    露西亚哀嚎起来,“你看我坐船都晕。”

    “多坐几次就习惯了,惩戒之海你也知道。”

    “为什么会把他放在惩戒之海上啊!”

    “这你得问爵爷了。”

    “那还是算了,我希望永远不要看见他们。”露西亚扫兴地放开费怡,“你准备去哪?”

    费怡说:“我去购置些衣服,你就不要和我一起啦。你到玛蒂尔达区去,那里符合你身份。”

    “好吧。”露西亚撇撇嘴,“对了,你一般在哪个银行存钱啊?我准备把工资存起来。”

    “你去巴格达银行存,也在玛蒂尔达区。”费怡跟她挥手告别,“我这边做完会去找你,到时候在那个喷泉下面等你。”

    露西亚只好一个人搭上公共马车。太久没有和人相处,她分外不自在,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坐在角落,直到车夫提醒她下车,才迈着机械的步子走下。

    她现在知道费怡对她的看法了。费怡一直把她当做哪个贵族出身的落魄小姐,就算家财散尽也要过精致的生活,保持高贵的消费水平。或许她唯一比那些落魄贵族值得尊敬的是,没有肆意挥霍所剩无几的家财,而是出来工作了。

    满大街都是穿着绫罗绸缎,扑着香粉的女人。她们把自己装饰得珠光宝气,摇曳手里的鸵鸟羽毛扇,时不时打开扇子遮住脸庞,与女伴们大声谈论他人穿着。露西亚低着头,有些庆幸裙撑让她朴实无华的裙子变得蓬松,为她增添一丝底气。

    而后,她又认真思考一番,发现自己并不需要打扮成挂着蝴蝶结、蕾丝、铃铛、玻璃的树,便挺直腰板,把手放进口袋里,自信地走起来。

    她先去偏僻的店挑了几身优雅朴素的裙子,以符合伊格内修斯的“家庭女教师”身份;又去买了几条好看的绸带,用来装点自己活泼的少女心;想到府上蜡烛用得多,于是转身进了香薰店购买蜡烛,准备晚上写作时点燃它提升灵感。

    打字机也一并挑好,露西亚实在提不动,只好告知店家派人在下午五点前送到那艘印着金雀花与蛇的船上去。

    她本来想敲定更多细节,确保打字机能和她同一时间到达府上,老板一听金雀花,全然改变对露西亚的态度,热切地请她坐下喝杯茶,询问她是否有荣幸帮她把手里的袋子一并送过去。

    于是,露西亚几乎把手里所有的东西都交给店老板,店老板则谦卑地把她的家什一一放好。她甚至懊丧没有早点搬出坎贝尔家的名号,以至于背着这些东西走了那么久——但这样也太过张扬了。露西亚离开时,决定以后再也不要提和坎贝尔家相关的事。

    喷泉就在巴格达银行前面。露西亚存好钱出来,看见费怡已经在下面等着了。她盯着跃动的水花出神,丝毫没注意露西亚靠近,露西亚只好在她面前来回摇晃手,朝她做鬼脸,“回神啦回神啦。”

    费怡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好幼稚啊露西亚。”

    露西亚吐吐舌,“要那么成熟干嘛。”

    “你和主人也这样相处吗?”费怡好奇地问。

    露西亚以夸张的语调抱怨;“才不。雪莱夫人要我端庄、优雅、大方,这样才能让伊格内修斯信服。教育他可累了,谁敢跟他闹啊。”

    费怡说;“也是,我突然同情你了。”

    “不说这个。”露西亚大手一挥,“你说你对撒罗尼很熟,是吧?”

    费怡踌躇道:“也不是那么熟。”

    “我需要一个能寄信的地方,这个地方可以隐藏我的身份,还要能帮忙收信和保存。”露西亚说。

    她并不抱太大希望。从前她在首都读书,绞尽脑汁想了好久,最终和塔希尔公墓的守墓人达成共识,才有固定的稿件稿费收发处,如今人生地不熟,找个保密的地方更难。

    费怡果然摇摇头,“这还真没有。”

    露西亚像一朵被骄阳晒蔫的花,垂头丧气地说:“好吧……没关系,我会再想办法的。”

    “你要干嘛?想寄信可以给雪莱夫人呀。”

    “不不不,千万不能。地址写特科利克岛也太可怕了……”露西亚已经想到一系列连锁反应,在初夏时节打了好几个寒噤。

    “总之,绝对不能,只能在陆地上。”露西亚补充。她还保有一线希望,否则,又只能再次装作自己的亲人埋在某个墓园里,隔三差五给陌生人送一束花引起守墓人注意然后捏造死者的文学梦了。

    两人并肩走着,露西亚的头上始终有一团乌云在飘荡,提不起精神。费怡突然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们去希波区,那里有家酒馆,是我……我朋友开的,说不定可以通融一下。”

    “走走走。”露西亚毫不犹豫地催促,语无伦次地赞美费怡,“你真是太好了!太感谢了!你就是我的缪斯!我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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