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羽将枯玉禅收入怀中,拎着包袱下了船。此刻境初的船已是远方空中的一个小点了。

    “岂有此理,”她朝着飞船离去的方向泣不成声,“居然敢这么呃、呃、呃、呜——欺负本姑娘。下次见面,看我不让你这个混蛋扒层皮!先把你的头呃、呃、呜……”

    此刻虽是下午,天庭在这个季节正慢慢进入极夜。天就快全黑了,风有些凉意。天庭是由一个个移动板块构成,基本上一个宫占一个版块。目前魅羽所在的板块是专门用作飞船起飞和降落的。送她前来的船离开后,空地上并没有停泊其它船只。天庭的宝船不用的时候可以缩成一尺大小。

    空地的一侧有几排屋舍,另一侧站着几个手执灯笼的仙仆。大概是怕她尴尬,有的抬头望天,有的低头摆弄灯笼,没人注视她。命运真是不可预料啊。想起几天前坐船离开的时候还是一大群人,有说有笑的。哪里会想到这么快就形单影只了?她认识境初不过才四个月,这当中发生了很多事,现在想来就像一场梦一样。

    又算了一下,认识铮引是一年半之前,初遇陌岩则是三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越是不想快些过的人,越是抓它不住……

    哭了一阵儿,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伸手入怀掏手帕,又翻了下包袱,居然没带。于是用红纱袖擦了擦眼泪,再狠狠擤了几下鼻涕。一只袖子不够用,换另一个。哭完了,心情倒轻松起来。她得振作,她魅羽是打不垮的。多想无益,集中精力先把眼前的事办完吧。

    “不知大仙女还需要些什么吗?”一个年长的仙仆朝她走过来,“要船吗?”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魅羽估计王母灵宝玉帝这三人的事,早已在天庭传得人尽皆知了。照理说,她作为七仙女之一,是没理由一个人跑回天庭的。

    “我迟些要去修罗,”她把沾满鼻涕的袖子藏到背后,担心人家嫌她脏,不让她上船。“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天。现在得先回慈航殿办点儿事。”

    昨晚魅羽去见灵宝,同他描述了铮引的情况。目前有王母在灵宝身边,魅羽作为王母的亲信,灵宝自然不会把她怎样。但二人之前那么多生死过结,不可能当没发生过。所以她不是去求情,是去谈判的,而她的筹码同玉帝正在进行的那个计划有关。

    “天尊,当日娘娘派我去窃听陛下和嫦娥的谈话,他是这么说的。”

    遂将那日听到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灵宝听后面无表情地思索了一会儿,问:“你认为这个计划会是什么?”

    “不知道。但这最后一句——不想便宜了那家伙——指的多半是天尊您。也就是说,如果陛下的计划成功,那娘娘就不会和您在一起了,真是其心可诛啊!”她痛心地说,“每每想到这种可能,我就气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有道是,苍天——”

    “行了行了,”灵宝打断她,看她的眼神中还是掩饰不住厌恶。“你的意思是,我帮你救那个铮引,你就帮我把陛下的计划做掉?”

    “不错。本姑娘别的本事没有,骗人使坏挑拨离间,嘿嘿,天尊也不是没见识过。不过天尊有没有什么能让人隐身的咒语或法器?天庭里的房屋都是防偷听的,上次还是娘娘借给我的神水。偷听毕竟容易被发现,能隐身就万无一失了。”

    灵宝二话没说,打开一旁的橱柜,从里面取出个镶着珠宝的盒子,递给她。光这盒子已价值不菲了,东西自然是宝物。魅羽打开盒盖,里面是只银制蟾蜍。

    “需要隐身的时候,将蟾蜍的舌头拔出便可。倘若事成,你也不必还我,算是酬劳。不过记住了,别人只是看不见你,依然能摸得着、闻得到。”

    真有这么好用?魅羽心道,能让人隐身的法器用途太广了,比那个漏洞百出的摄心术要强得多。不过……

    “能被陛下的灵识感知到吗?”

    灵宝没有回答,脸上一副不屑的神色。魅羽知道玉帝因为从政过早,修为同灵宝这个师兄可谓相差甚远。

    “至于铮引,”灵宝又说,“若是提早个一年半载,只需我施法便可。现在他同曜武智牵连太深,若是强行分开,必死无疑。唯一的办法,只能让他在不死的情况下死一次。”

    “天尊此话怎讲?”

    “六道中有个极阴之地叫通世谷,在四天王天。通世的意思就是不经过死亡和轮回,直接将下一世的命同这一世连接起来。从谷中取了湖水,喝下便可。”

    灵宝说得轻描淡写,但魅羽知道肯定没这么简单。能给垂死之人续命,这要是容易办到,那六道中岂非人人都能长生不老,还修什么仙呢?

    “天尊果然是纳神魔于麾下,持六道于掌中,”先给他顶高帽子。“长得还那么帅……但不知这通世谷,可有何凶险之处?”

    灵宝哼了一声。“丫头只需牢记——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这话什么意思?魅羽见他无意解释,心想也只能到时见步行步了。

    此刻魅羽伸手入怀,将银蟾蜍取出攥在手心,走到板块边缘的一个凉亭里等着。脚下的板块在缓缓上升,天色越来越暗,不过头顶的月宫将大地照得明亮清晰。不知嫦娥是否还被关在里面?天庭里那么多神仙,估计早把大师姐设的禁制给解除了。

    等踏上玉清宫的板块,魅羽表面上是朝慈航殿走去。待得四周无人,偷偷将包袱藏于路边花丛中。再将银蟾蜍的舌头拔出,隐了形,转身朝玉帝的圣帝殿走去。圣帝殿的御书房是玉帝最常待的地方,虽然此刻他不一定在那里,但总得去瞅瞅。

    当圣帝殿的大门出现在前方时,魅羽灵识中忽觉头顶的空中有些异样。抬头望去,倘若不是用灵识感知,很难发现那里停着的一艘几乎是隐形的船。这艘船她曾经在少光天那个怪洞附近见过,基本可以肯定是来自无所有处天。

    正想着,大门前方的空气发生了变化。怎么说呢,有点像那次在研究中心,高维生物出现前的样子。空气中有细小的雪花在闪烁,雪花散尽时便出现了一个人。此人五十来岁年纪,眼神威严而机警,鼻勾如鹰。虽然穿着旧式长袍,头发却只有两三寸长。看神态举止无疑是个文明社会来的人。

    门人进去通报后,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于是魅羽蹑手蹑脚地跟在来客和门人身后,一同进了圣帝殿。这里她来过一次,上次还见过不少侍卫和仙仆。这次不知是否出于保密,愣是一路都没撞上闲杂人等。看到御书房的大门时,门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就离开了。

    魅羽一琢磨,既然如此机密,这人进屋后估计立刻会把门在身后关上。于是纵身一跃至此人前方,率先飞进书房。却也不落地,屏气在半空中看端详。

    玉帝先前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看到来人急忙迎上来,让对方免礼。“怎么样,瞿先生,成了吗?”

    “还好未辜负陛下所托。”瞿先生从怀中取出一块方方的粉色水晶,半透明,巴掌大小,上面有几个凹凸不平的按钮。也不知是按了哪一个,屋里登时流光溢彩、绚丽非常,魅羽几乎要担心自己被照显形了。

    “陛下若稍后将此物放入娘娘的瑶池中,今晚亥时到明晨卯时之间进去洗个澡便可。不过切记,此物只能使用一次。”

    玉帝先是面露喜色,继而又有些为难的样子。“这……必须放入瑶池中吗?目前娘娘不在,给人看到我去她的瑶池洗澡,不知会说什么。”

    “陛下,此物虽暗藏玄机,但自身所含能量不多。天庭中,恐怕只有瑶池之水才能让其发挥陛下想要的效用。陛下若是畏人言,只需找个借口将瑶池众仆遣开便是。”

    于是仔细将按钮的顺序讲给玉帝听,魅羽在二人头顶看了个真切。随后玉帝欣然收起水晶,瞿先生也不多啰嗦,便告辞离开了。

    玉帝在书桌后坐下,先是发了一会儿愣,又取出水晶看了看。接着叫进来一个仙仆,二人一同离开圣帝殿,魅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到了瑶池,玉帝命所有奴仆今夜去凰符山为王母祈福。待得眼前只剩下仙仆——当然还有魅羽——时,将水晶取出,按了几下上面的按钮,随后扔入池中。瑶池的水常年冒着热气,此刻整池子的水顷刻间变成明亮的粉色,当真是仙气萦绕。

    “朕要去一趟广寒宫,”玉帝冲仙仆说,“子时之前回来。记住,朕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靠近池子一步。”

    待要离开,又从头上取下一支金簪,交到仙仆手中,脸上现出阴狠之色。“若有人不听劝硬闯,格杀勿论。”

    玉帝随即双脚离地,朝头顶的月宫飞去。仙仆手执金簪,百无聊赖地原地站了会儿,找了个石阶坐下。魅羽见离亥时还有一个多时辰,便在瑶池宫找了个角落坐下,静静地思索方才发生的事。

    首先,玉帝怎么会同无所有处天的人勾结上了呢?这些人定然没安好心。是的,灵宝曾是个大变态,然而在收了那么多徒弟后,目前已成为捍卫六道的中坚力量——另一支力量要属修罗军。若是王母再次离开他,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会不会和天庭倒戈相见?也许这正是无所有处天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其次,这个水晶仪是做什么用的呢?以她在空处天和兜率天的见闻来判断,当然不是一块普通的水晶,里面多半装了那个叫什么心……芯片的东西。总之无论这个水晶仪是做什么的,她若要破坏玉帝的计划,就得在亥时一到,抢在他之前进池子里洗个澡。不是说这玩意儿只能用一次吗?正所谓,任你奸似鬼,也得喝我的洗澡水,嘿嘿。

    另外,王母曾告诉她,她和几个姐妹灵力里种的毒,只要在瑶池里洗个澡就解了。境初不是一直都想她去瑶池洗澡吗?一想到境初,心里像被刺扎了一下。哼,她现在先去解毒,然后就找别人生孩子去。连生十个,气死那家伙!

    这么胡思乱想着,终于到了亥时。先是隐身飞入半空,再使了个摄心术变作玉帝的模样,缓缓落到池边。

    仙仆见玉帝归来,连忙起身。魅羽问他:“刚刚可有人来过此处?”

    仙仆使劲儿摇头,“回陛下,仙鸟都未飞来一只。”

    魅羽点点头,“你可以回去了。”摄心术毕竟破绽多多,别给他看出什么来。等仙仆走开后,她就跳进粉色的池子中,能看到那个水晶仪还在池底发着晃动的光。

    不管了,好舒服啊!瑶池的水真是让全身每根骨头、每个汗毛孔都放松下来。精神逐渐饱满,有真气在经络中畅快地游走。泡了会儿,想起头顶部还未湿水。做坏事要做到底,是不是?闭气,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水中片刻。之后从水中一跃而出。

    周身还在滴水,得赶紧走了,别给玉帝逮着。结果抬头一看,玉帝正在空中下落。魅羽心里急忙转着心思。这,若是问起来,就说自己是因为急着要解灵力里的毒才使计策进来洗澡的。只要绝口不提在圣帝殿偷听之事,玉帝又能奈她何?

    不料玉帝双脚着地后,根本没有开口询问。先是愣愣地望着她,脸上满是惊恐之色,仿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接着双腿一弯跪到了地上,双手捂面。玉帝竟然哭了。

    “老天爷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这位六道绝尊此刻哭天抢地、伤心欲绝。哭到后来匍匐在地,用拳头捶打着地面。

    哎呀,魅羽有些心虚了,到此刻也不清楚刚刚到底做了什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和之前一模一样,没啥变化呀。不过见玉帝的表现,毫无疑问已成功破坏了他的计划,对灵宝算是有所交代了。只不过才跟灵宝和解,这又跟玉帝结上仇了。怎么她净得罪些这种级别的人物?然而想到这么做是为了救铮引一命,也就心安了。

    遂撇下玉帝,回到先前藏行李之处,拎起包袱朝飞船起降的那个板块飞去。

    上船后魅羽是真疲了,一路迷糊到前庭地的修罗基地。当中乱七八糟做了好几个梦。梦见同境初一起去饭店吃饭,吃到一半时他把一张大饼中间挖了个洞,非要套她脖子上……

    到基地时是第二日清晨。下船后直奔统帅府,一见门里门外那么多随从就知道法王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涅道通常只有在重大战役时才会出现在前线,现在赶过来,难道是因为铮引情况不妙?

    此刻前厅里靠墙处跪了一溜的军医和随涅道前来的御医。估计是治不好铮引的病,正在受罚。涅道原本坐在一张桌旁,看到魅羽进来愣了一下,脸沉下来,斜着眼睛望着她。

    “终于知道回来了。你男人呢?”

    她低下头。“不要我了。”

    “我早说了吧!”涅道一掌拍在桌子上,用上等木材制成的桌子顷刻间碎成一堆烂木头。旁边马上跑过来两个士兵,将木头抱出屋。

    涅道起身,走到魅羽跟前站住。“早跟你说外面的男人靠不住的,现在相信了?”顿了顿,又问:“要不要我去揍那家伙一顿?”

    “别,千万别!”她慌忙抬头,冲他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会出人命的。

    他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儿。“赶紧进去吧,铮引没几天了。”

    魅羽闻言连忙绕过他,朝里屋快步走去。铮引躺在床上,一旁的小桌上都是杯碗瓶罐。她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铮引一向都很瘦,上次见时气色已经很糟。这才没过几天,此刻双目深陷,虚弱得像是随时会咽气。

    “你回来了,”他说,应当是刚被涅道吵醒的。

    她给他的脑后垫多了个枕头,在他床边坐下。突然回忆起那次陌岩卧病在床的情形。事后知道他是在装病,为了留住她假扮的那个大胖和尚。然而……最终他还是在她生命中消失了。

    “我说,怎么突然严重了?”她故作轻松地问,“最近是不是累着了?”

    “你和境初分手了?”他皱眉望向她,“为什么?”

    她想了想,咧嘴一笑,“性格不合。”

    他的神情明显不相信她的话,不过也没有质疑。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拍了一下她的手背。

    “别担心,”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那么温和,“咱们再找个好人家。到时候,法王家的门槛儿会被提亲的人踩烂的。”

    说话间,窗外的太阳在渐渐升高,从窗帘缝里射进来的光线将屋子照得越来越亮。魅羽望着面前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能清晰地感到他的世界在逐渐黯淡下去。

    事实上,从认识她以来,他便一直生活在她的“背景”里。说背景,是因为他总在那里,在她需要的时候一定会出现。而在其余的时间,都被她有意无意地忽略着。因为她有自己的真命天子,她要履行自己的承诺去找那个人,这在二人初识时便已注定是无法改变的了。想想,这对他来说会是个多么令人绝望的事实。

    而公平地说,得是多么幸运的女人,才能得到像铮引这样的男人的爱。她很幸运,也在一直若无其事地糟蹋这种幸运。

    “说你是个幸运儿吧!”她一拍巴掌,大大咧咧地说,“我前天去见灵宝了,他已经告诉我救你命的方法了。说出来谁都不信,就在四天王天的一个山谷,而咱们刚好和四天王天有天洞相连,你说你是不是撞大运?我估摸着吧,最多两天的时间,我就能把那个什么通世湖的水跟你弄回来。然后又是活蹦乱跳的一条好汉!”

    她咳咳干笑了两声,伸手想去捶他一拳又止住了,怕他被自己打死。随后才发觉,他可能压根儿没听她在说什么。自始至终他都在用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望着她,就像要把她此刻的样子深深印入脑海、刻到灵魂里,陪他去一个比黑夜还要黑的地方。

    “是的,我真是很幸运……”他淡淡地说。

    “那我现在就出发了啊,你好好养着啊。”她站起身。

    “带上这个,”他说着,从枕下摸出一把秀珍弩,递给她。

    她手里捧着这件既是利器又是艺术品的小玩意儿,心知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件。铮引的父亲和叔叔曾是修罗头号弓箭制作手,而铮引自己在当上前庭地统帅后,也没断下为军中制作箭弩。这不仅是劳动,也是一种自我实现,如同画画之于画家,抚琴之于琴师。

    她将秀珍弩别在腰间,走到门口,又站住,回头冲他抬起一只手臂,指着他说:“记住了,不许死啊。否则、否则我反目的。”

    说完,不敢再多看一眼,大踏步出了门。

    魅羽离开后,铮引躺在床上,面上的神色越来越阴沉。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抓起桌上的一只茶杯,啪地摔到了地上。

    门外立刻有兵士冲进来,惊恐地望着他。换成是法王,就是把房子拆了大家也不会眨下眼。可铮将军一向是很温和的,连大声说话都是少有的事。

    “将军,有什么事吗?”

    “传我令下去,全军戒严。无论敌军盟军,都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呃,可是……”兵士迟疑地说,“不是刚刚和空处天达成协议,要他们帮忙建兵工厂吗?”

    “不需要!”铮引一口鲜血涌上喉咙。“我们修罗人打仗,不用那些不识好歹的人帮忙。”

    “是。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让外面的医生都撤了吧。”他望着屋顶躺好,面上的神情复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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