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那个人了,”魅羽松开镇坤轮,冲陌岩说,“是你。”
“我?”
此时他和九叔已经从地上的蒲团里起来,各自坐到椅子里去休息。不知不觉好几个时辰已过去了,算来应当是第二天上午了。九叔的毒看样子是控制住了,即使还没解干净的话。
魅羽脱掉皮手套,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她也累坏了。还有五个接口要连,包括他化天的在内。她还准备继续连接少光天,这样她和陌岩稍后可以直接从那里回家,不必绕路。
此刻前庭地估计还没出离无□□天。等进了□□天,快到末端的时候才会遇到少光天,而他化天则是在欲界天里。所以魅羽可以稍作休息。
望向陌岩,见他还在蹙眉思索,便冲他说:“别想了。那人自然是不想我知道他的真面目,才故意扮成你的样子。”
他站起身来。“我现在去山下安排船只。”又问九叔:“九天王要我们送一程吗?”
九叔摇了摇头。“我在外面一个人奔波了这些年,也够了。他们既然都知道我在哪里,看样子也不打算对我做什么,我就还是留在前庭地吧。有些个老部下挺想我的,我也舍不得他们。”
陌岩走后,魅羽想起九叔惨死的老婆。“九叔,你那个太太……”
“怎么了?”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不出口。转而问他:“你还打算去找她吗?”
他叹了口气。“不找了。最近我也想通了,我之前的行为挺自私的。她对我来说,一直是至亲至爱的人。但我对每一世的她,就是个陌生人。”
说着望向魅羽。“你想想,倘若我现在突然告诉你,你是我老婆,你肯撇下陌岩吗?”
魅羽浑身僵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哈哈哈,”他笑了,“所以说啊,万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有时候知道的多了,只有更痛苦。不要以为神仙都是无忧无虑的,他们的烦恼是凡人无法理解的而已。”
她点点头。是啊,如果她是长生不老的神仙,见陌岩转世后和别的女人好了,她会怎么做?她能顺其自然吗?当然不可能了!肯定会施些法术把他弄走。至于那个倒霉的女人,不打死她就算好的了。
喝了口水,吃了些干粮,重新站回镇坤轮前。这次刚一闭眼,便看到前方一个奇怪的球。这个球仿佛是空的,除了最外层薄如蝉翼的一层膜,里面什么都没有,可以一眼望到球的后面。真的像是在黑夜里用肥皂吹起来的泡泡。
“为什么会有空的球?”她问。
“你看到的应当是无□□天里的最后一个——空无边处定天,”九叔说,“不光它你看不到,之前的三个天你也看不到。这些高阶的天界不想被他人窥视和打扰。事实上,不看也好。看了可能会引起不适。”
是吗?魅羽心说,能怎么个不适法?又想起陌岩的枯玉禅来。将来有空了自己偷偷跑去看一眼,再立刻回来行不行?
“比方说,”九叔又道,“你和陌岩都不要你们的□□了,就是两个魂灵生活在一起,能接受吗?”
“这……”她想了想,“最好别这样。但若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方式在一起了,我想我也能接受。”
“没有语言的交流,直接感知到对方的思想呢?”
她眨了眨眼。“那还怎么谈恋爱呢?虽说爱人之间需要坦承,但少了那些猜测、揣摩、试探,就是□□裸的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一眼都看光了。这和一个人生活,自言自语,又有多少差别?”
她摇摇头。“原先我觉得生而为人很渺小,今天发现还是当人有意思。”
到得傍晚时分,魅羽已完成了八个接口。少光天和他化天都连上了,除此之外是修罗界,两个地狱接口,还有大梵天、兜率天和四天王天。
她和九叔出了神殿,见陌岩刚刚登上山顶。天还是黑的,由于一整日没有太阳,温度低得和初冬一样。
“船准备好了,”他说,“跟我下山吧。”
魅羽正待启程,想起了那些化石宝宝。“等等,我得把它们都带上。”她转身,要跑回去拿袋子。
陌岩莞尔。“你还真当回事儿了。”
“人不能过河拆桥啊。”
事实上,魅羽心里想的是,既然这个阵法如此管用,她拿回去摆到龙螈寺堪布禅院外面,接下来的两个月还有谁能伤得了陌岩?嘿嘿。
来到山下,二人同九叔道别。魅羽虽说很盼着回家,可这三个月来同几个修罗界的伙伴朝夕相处、出生入死,今日这一别可能便永不再见了,心里还是不免有些伤感。她现在终于体会到了,为何战友之情不在乎长短,都是生死之交。
至于涅道,他若是想见她容易得很。而且他估计也料到自己这次会直接回人间了。
随后,她同陌岩上了一条小型运输船。就他们二人,他开船,她站在一旁望着漆黑的天空和下方零星的灯火,独自想着一些事情。
过了很久,她收回目光,看着他缓慢但有条不紊地操纵着各种□□和拉杆。“你学过?”
“没有,”他说,“看过几次。”
她暗自叹了口气。和这种事事无师自通的人在一起,有时也挺憋闷。
她又说:“我有一些想法,你想听吗?”
他恶意满满地笑了。“你终于肯花时间想东西了?”
哎,这是从何说起?难道她一直以来都没脑子吗?
她清了清嗓子。“我现在觉得,自从认识了你之后,我们遇到的人基本上可以分成两派。第一派是道士。”
扭头看了看他。他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忽然意识到,她能想到的事,他多半早想到了。这让她有些沮丧,不过还是决定说下去。
“他们好像都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灵宝自然是不用说了。而兮远师父和寒谷道长,莫名其妙地一定要我嫁给乾筠,虽然乾筠的父母明显不乐意。这到底是为哪般?”
说到这里,她想起寒谷和莺络都和她说过类似的话,就是这件事背后牵扯的势力之大,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到底会是什么事呢?她和陌岩两个小辈的私事,怎么有那么多人关心呢?
“接着说,”他提醒她。
“这另一边呢,是和尚。比如那个旱舸寺遇到的丁长老——你可能没啥印象——不知为何他好像认识你。”
“就是法会最后出现赶走涅道的那个长老?”
“对。”
那个丁长老不仅像是认识陌岩,还要魅羽好好把握她。说乾筠那个小白脸不适合她什么的,甚是奇怪。
当然了,最奇怪的一点是,虽然魅羽现在也不确定自己当时是否听清楚了,就是他好像不经意说漏嘴了什么……
“是吗?我不认识他,”陌岩在思索,“也许是岫劲师父的朋友吧。”
“他希望我们一起。除此之外呢,你们少光天那个国师,开始我以为是道士来着,后来他说他不是。不是道士就是和尚了吧,反正他对咱俩都挺友好的。还有谁……鹭灵上人!鹭灵上人佛道双修,具体站哪边儿不太清楚,不过对你我二人也挺友好的。”
她等了会儿,见他没反应。“我说的有道理吗?”
“有。只是这两波人都不可怕。即便是灵宝,虽然心狠手辣,但至少做事有迹可循,可以防备。”
是啊,魅羽想。灵宝身为道教三清之一,虽然神通无敌,但在计谋上,却经常被咱家长老占了先机。
“我现在担心的,是又出来个第三波人。”他的语气有些沉重。
“第三波人?”这她完全没考虑过。
“比如今天掌舵时,扮成我的样子站在你身后那个。”
让他这么一说,魅羽又能感到后背的那种异样。是啊,这个人会是谁呢?能在掌舵那种时候和地方莫名其妙地出现,来头恐怕不小吧。如果他既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那他哪来的神通?
他突然出现,又是打算做些什么?
总之,一回到龙螈寺,魅羽便似打了鸡血一样。先是给看守堪布禅院的桑净小和尚另外安排了住处,自己搬进他的小屋。这点众人倒都能接受,大家也知道龙螈寺现在有老板娘了。之前老板娘被人掳走,虽然他们是和尚,也难免觉得有些屈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景萧长老一连几天都在叨叨。
随后魅羽又拿出胎伱石,在禅院里摆上愣乙八卦阵。摆阵倒没啥难的,只不过每天傍晚都要去巡视一番,看石头的安放有没有走位。
但这第三样措施,就有点招人厌了。只要陌岩一出禅院,她就在屁股后面跟着。他若是嫌她烦,她就跟远一点儿,反正怎么赶也不走。
而但凡有人来禅院找他,守大门的她就要搜人家的身。要知道,堪布禅院平日来的除了大香客,就是本寺和外寺的和尚、主持。被一个大姑娘搜身,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怎么了?”她还理直气壮地问人家,“姑娘我都不介意,你扭捏什么?”
就这么,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他生日那天晚上,她更是不打算睡了。每隔半个时辰就溜进他的卧房,先检查一下床上躺着的还是不是刚才那个人,再用手探探他的鼻息。
他原本就是个睡觉很警醒的人,被她这么一闹更是没法睡了。索性点了灯坐起来,就在床沿上看书。
她见灯亮了,走进来,像个孩子一样蹭蹭挨挨地在他身边坐下,瞪着眼睛看墙上的影子。看了好一阵子。
“你怕死吗?”她突兀地问。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了。
他放低书,扭头对她说:“我不怕死……但我怕被人忘了。”
她抬起头,对视着他的眼睛。她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是在荷阳节那天。当时她被怀中的一半枯玉禅牵引着,肥大的身躯从延圣殿的二楼飞下来,被他接住。那时他的眼睛,是神一般的平静无波。而此刻的他,是个脆弱的凡人。他的恐惧、弱点、患得患失,在她面前尽显无遗。
死,可怕吗?她想。还是因为有了爱,死才变得可怕?
这么说来,没有爱的死,或许不可怕。那是不是仅仅因为——没有爱的生,原本和死也差不了太多呢?
快到凌晨的时候,魅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一睁眼时,天色已大亮。她盖着被子躺在他的床上,身边没有人。
她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跑到前厅,也没人。怎么会在最关键的时候睡着呢?是她这些天实在太累了,还是他把自己弄睡的?
她慌了,推门出去,见他一身镶银边的白色僧袍,背对着她站在院中央,在望向远处的天空。
还好,她大大松了口气,两腿一软几乎跌坐到地上。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是吧?那个什么预言就是骗人的,他此刻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他应该是听到了背后的动静,转过身来望向她。他的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眼睛还是那么清澈迷人,举止依然带着高僧的优雅。
但魅羽的心如坠冰窖。
这个人不是陌岩。她敢以佛祖的名义起誓,这绝不是昨晚和她坐在床边的那个人。这不是曾经收肥果为徒的那个老师,也不是少光天皇祖母日思夜想的皇孙宝宝。虽然这是陌岩的身体。
你是谁?她想开口问,但喉咙很干,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会这样?她日防夜防,她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心智,为什么还是要面对这样的结果?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真的陌岩又去了什么地方?
“你怎么了?”他蹙眉问到。是她熟悉的声音,但陌生的语调。
“你的脸色很难看,”他一步步走过来。“昨晚你只睡了两个时辰,再进去休息休息吧。”
走到近前,他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抚摸她的脸蛋。她突然醒过神来,快速移开一步。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他的样子?他去哪儿了?”
“我是谁?”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丫头,你这么多天紧绷着,脑子累糊涂了吧。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再不说实话别怪我不客气了!”她的手上开始集聚内力。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再看她,抬脚往屋里走去。“你这次是打算正着转你的阴阳鱼,还是反着转?告诉你,怎么转也不是我的对手,更不用说屋外还摆着愣乙八卦阵。”
魅羽站在门口,怔住了。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往事和细节的?
此时他已在一张椅子里坐下。她大步跟进去,走到他身前,猛地揪住他的领子。“告诉我,他去哪儿了?我也许打不过你,可我保证,我能让你跟我一起完蛋!”
他抬眼望着她,脸上是种怜悯又嘲讽的笑。“明知故问。”
她松了手,踉跄地后退两步。什么意思?陌岩死了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她不相信。
耳中听他还在不耐烦地说:“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这两年我跟你俩耗在一块儿,已经够够的了。”
“我不信!”她大叫,“你若是一直都待在陌岩的身体里,他怎么会全然不知?他那么警觉的一个人,对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明察秋毫。无论你道行多高他都不可能一点儿也不知情。”
“我是在他六岁来人间的路上住进去的。之前他一直在少光天皇宫里,后来在龙螈寺,这两个地方都不是能随便附体的地方。而我必须在他幼年时就住进来,才能让他习惯我,以至于最终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我。”
“那之前在前庭地掌舵的时候,你为啥要跑出来站到我背后?不怕暴露吗?”
“我也没办法呀,”他叹了口气,“我还真没估到你能学会掌舵。本来是想在关键的时候帮把手。我筹划隐忍了这么多年,要是一不小心随你们被踢出六道,就前功尽弃了。事实上,掌舵回来后他就起了疑心,打坐的时候几次试图把我找出来。”
原来如此,魅羽心说,所以冒牌货就算不想出来也不行了。
“话说有一点儿我想不明白的,他平日挺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关键时刻为了给一个陌生人疗伤,而把掌舵这种事交给你?”
“你当然不会明白。”她的目光扫过屋里的一桌一椅,回想着自己第一次来他的禅院,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我能有今日的修为,能脱离鬼胎炼成仙体,正是因为他一直在从未间断地教导我,并放手让我去历练、去担负重任。现在是这样,从前我是肥果的时候也是一样。”
想起他初次引导自己将手印扩展成步法,给自己详加注释的三本堪布手录,在澄法观山下的客栈里教她用无识圈来探视,甚至以附体为借口创造机会让她偷学灵宝的功法。两年前的她连欧玉擎和富鸣忻这样的角色都打不过,现在却敢挑战灵宝大弟子,扬言要杀了涅道的皇叔……
他冷哼一声。“陌岩这小子算是身份不凡,也有些天资。不过要是没有我一直在帮他,你估摸着他能事事无师自通吗?”
魅羽虽然因为悲痛几欲丧失神智,但听他贬低陌岩,立刻镇定下来,往日斗嘴的技能也恢复了。“我说他学新东西怎么有些慢嘛,原来走哪儿都带着个拖油瓶。”
他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她,歪着嘴角笑了一下。“他让我无法理解的地方有很多,其中就包括为何会看上你这么个俗气的女人。换成我,你大师姐那样的人物还差不多。不过现在还算好啦,之前和肥果在一起的那几个月,我可真是……”
他用手扯了一下领子,脸上的表情像是喘不过气来。“日日都想死,或者把你掐死。后来干脆你俩一见面我就睡觉。陌岩这小子聪明的时候还算聪明,糊涂起来的时候当真没救。”
魅羽一阵恶心。想到她和陌岩那些美好的二人时光里,中间还掺着这么一个家伙,真想捅他十几个窟窿。
“冒牌货老兄,不管你是谁,为何要占别人的身体?怎么……自己原来的那个很见不得人吗?”
她微微躬身,盯着他的眼睛,仿佛通过那里就能看到他的真面目。
“我猜,不是歪鼻子斜眼就是缺胳膊少腿儿。你甚至有可能连人都不是,是什么蜈蚣精啊蟑螂怪啊什么的。可惜你不明白的是,就算占了副好身体也没用。因为比你的外貌更无法见人的,是你猥琐的灵魂。”
一股阴狠之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在这天之前,魅羽从来也没想过她会在陌岩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激怒我也没用。我是谁暂时不能告诉你。只能说,我本人完全配得上这幅皮囊。另外,虽然和你这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待多一天都是痛苦,我还是得客客气气把你带走。你若是不愿意叫我陌岩,可以私下里称呼我百石。‘冒牌货’太难听了。”
她要带自己走……魅羽快速地思索着。是了,既然他要冒充陌岩,突然撇下自己定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那跟不跟他走呢?不跟,便无法从他那里打探陌岩的下落。她还是不肯相信陌岩会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可要是跟他去了,万一她万劫不复了怎么办?
正在此时,禅院门口有人大叫:“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堪布您快出来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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