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听她道出自己的名字,脸上生出一丝讽刺的神情。
“不错。你的观察、推理,还有想象的能力,真的让我出乎意料。说实话,你这种资质倒是挺适合干我们这一行的,可惜了……”
说道这里,他叹了口气,似乎魅羽已是个死人。
“可惜你算错了一步,让你那个厉害的伙伴守在外面。当他发现时间过了太久,进来找你之时,已经晚了。”
魅羽知道对方没有吓唬她。在少光天的殿试上,国师曾用分光杵照了万屹,又照了她。二人的修为是差不多的。随后国师还告诉他们,万屹在那帮人当中,算是本事较低的一个。
但是之前她选择一个人进谷,也是有她的道理的。陌岩虽然借了身,追踪他们的人还是不难发现他的修为远胜自己。即使换作这个谷的真正主人火玉,作为半魂也该察觉到他的威压。有陌岩在,对方会比对付她一个孤身女子要谨慎得多,怎么可能让她轻易看到收藏九疡梅的所在?
而道士不知道的是,她敢兵行险着,是因为她有立刻联络到陌岩、并告知自己所在位置的办法。
“呵呵呵,”她笑了起来,仿佛很得意的样子。同时双手放在身后,转身背对着他。她要让他看到自己的手没有别的动作,才会给她拖延时间。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聪明又有能力的人,最终败、就败在了轻敌和自大上……”
边说着,边双目微闭。以她目前对外视探听的熟练程度,不仅不需要打坐,甚至可以一边说话一边进行。此时她的灵识迅速沿着原路返回,朝着门口方向滚去。因为不是实体,所以速度比飞行还要快得多。
“你知道,我和同伴在来鬼道之前,他对我说过什么吗?”
一边说着,她的灵识已经泛泛地打在了入口那一带。虽然已她的修为探不到陌岩的存在,她相信他会如约在那附近等她。他曾说,他们这种功法不会被外人察觉,但这不包括他俩之间。这是自家的功法,她若探视他,他当然知道。
而她有什么必要去探视他呢?只有一种可能:她的人出不来了。
“他说,凡是认出我们的人,必须死。包括那个福如来在内。”
话音刚落,她回身一掌击出。她还有件事没做,就是告诉陌岩她的具体方位。不过此刻还不是时候。他应该知道先沿那条路向谷心这一代赶来,她得再等等。
此刻魅羽一招招地使出广旋十三式的掌法,使得很认真。广旋十三式、乾移太虚掌,和北斗铁花拂,是兮远的三样绝技。魅羽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不断精进,同时获赠鹭灵的两成功力,又刚刚晋级越境。这套掌法现在使出来,和一年前自是大不相同。
当然对方修为毕竟比她高很多。只是挥动拂尘便轻易将她的招数一一化解了。“就这些了?”他有些失望地说,看样子要下杀手了。
“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魅羽掌风突变,木灵掌招招凌厉地攻向道士。对方一时不备,竟被她连逼退了几步。
时机已到,她双手指天,一招翼宿诀将火种从南方天空引来,倏地打在身边的一棵树上。此时树冠已经着火,但火势还不够大。她又一招“钻木取火”,掌风扑向着火处。整棵树登时如爆开的火炉一般,连带着周围的几棵也跟着熊熊燃烧了起来。
道士一看不好!知道她在传递讯息。将拂尘丢掉,一掌击来。魅羽但觉胸口一阵剧痛、头晕目眩,便似那夜在蓝菁寺被珈宝打中一般,整个人倒飞出去。
然而她此刻毕竟不是当年的肥果了。先是使了虚空自在印,将自己在空中缓缓拖住。跟着使出金刚舞菩萨之印,集周围天地之气汇为一条银河,如毒龙般朝道士击去。而这条毒龙同时用上了《致用集》里凌厉的鞭法招数,道士左臂被击中,一个趔趄退后两步。
这下他看来是真的怒了。飞身跃起,向正在下落的魅羽袭来。变掌为爪,抓向她心口。更糟的是,还未到近前他的眼睛便已对上了魅羽的。不知施了什么法,她登时觉得浑身瘫软,什么劲力也使不出来了……
魅羽暗叫一声:我命休已!却见道士身子一震,吐了一口血后,比她自己还先跌到地上。
原来陌岩已及时赶到,见到飞行中的道士背后门户大开,哪里还会手软?眼看着二人斗成一团,魅羽悠闲地躺在地上。心情一放松,嘴里就开始不老实起来。
“我说你们灵宝天尊平日都怎么教徒弟的,啊?看看这个下盘,扎马步学了没有?迈一步,抖三抖;踢一脚,扭两扭。去卖艺,不够你糗;开妓院,等于比丑……”
正说着,眼角瞥见旁边的火光,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烧了几棵树,可别把装九疡梅的仓库给点了!
此时道士双眼给她施的法术已然失效。她一跃而起,朝仓库望去,果然屋子的大门和一侧已经烧了起来。这么大的火用天星术是扑不灭的,急忙绕到仓库后方,用掌力轰开后墙,冲进去抢救还没被点着的九疡梅。
忙活了半天,大概救下来一多半。正弯着腰大口喘气,见陌岩走了过来。
“你知道自己今天差点儿没命吗?”他没好气地说。
她斜着眼想了想。“我好像经常差一点儿就没命。”
而他最近才跟她说过,要好好把握新生,不能轻举妄动。
见他走近,她缩起脖子,做好准备被一顿暴打。不料他只是牵起她的手,冲谷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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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虽已毙命,但要在谷中匆忙藏那么多人,也没有多少选择。果然,二人在谷中央的大厅里,找到了一个个被禁身不能动弹的半魂。
“那道士为何不杀了他们?”陌岩小声问她。
“梅魍谷之所以成为半魂们的庇护所,就是因为这些环形山在鬼道形成之时,成了一个个能保证脆弱的半魂们不能被杀死的地方。”
说完后,她皱了下眉。“我们这次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是我疏忽了,”他说,“你叫来问话的那几个人,应该给留下,等我们办完事再放走。”
由于道士已死,没过多久被禁身的人就一个个能活动了。二人在人堆里找到一个和道士外貌十分接近的人,这应该就是被道士冒充的那个不归王。
不归王将二人请进一间小屋,听他俩简述了事情的经过后,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你们对九疡梅一事的推测大致正确。不过当时我那么心急地抢走九疡梅,也不只是为了肉身。说来话长,我本是谟烬滩一个传教的道士,三十多年前有一日练功时元神出窍,飘到了赤缟地的一个山谷中。
“到现在我也不知那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反正是一下子就把我的元神给禁锢住了。直到大概一年前,我感觉六道中好像震动了一下。趁着那个机会逃了出来,才来到这梅魍谷。”
大概一年前?魅羽快速想了一下,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六道发生过什么大事。
嗯,再过十天就是元宵节了。去年元宵节那天她扮成香客回龙螈寺,不经意在飞卯屋前流了滴眼泪,让他得以重生法身。难道、难道竟是那件事引起了六道的震动?
随即望向不归王,心想指不定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却听陌岩问:“你被囚禁的那个地方在赤缟地的何处?”
“应该是叫方云层的一个地方,”不归王继续说道,“由于这么久的禁锢,我逃出来时已经变得非常虚弱。如果没有大量的九疡梅支撑,别说造个肉身了,就是想要保持半魂也不可能。”
“那个如荆目前还在你这里吗?”魅羽问。
“还在,不过我真的没禁锢她。我和她说,随便她去哪儿吧。就算叫来梨髯谷的人,我把剩下的九疡梅还给他们便是。可她不走,她说没脸见少主人,又不想离开这一带,就暂时在我这里住下了。”
魅羽尽量掩饰着情绪的紧张,问他:“你知道你元神出窍后,是谁捡走了你的躯体吗?”
“我……”他的眼珠快速看了看周围,像是有些害怕,“不知道。”
魅羽暗暗叹了口气。他多半是知道的,只不过对方太厉害,他不敢说。估计他当年发现时就不敢惊动对方,怕被灭口,远远看了眼就走了。这也更加坚定了她认为面前此人便是火玉道人的想法。
随后不归王派人将还剩下的九疡梅装了两个大包袱,给陌岩和魅羽背上。那个如荆也出来露了个面,有些惧怕陌岩,说改日自己会回去。
二人将九疡梅带回梨髯谷,老少主仆千恩万谢了一番。让他俩挑了三株好的,还要送别的东西,都被拒绝了。
出了梨髯谷,魅羽兴冲冲地往无回河的方向赶,却见陌岩踯躅在出口,好像在思考什么。
“赤缟地……离这里远吗?”他问。
“啊?不是吧?”魅羽五雷轰顶,差点儿仰面跌倒。“好好的去那儿干什么呀?”
总算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九疡梅,身上的衣服都结了几层灰了,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了。现在就是金山银山长生不老药山,她都不想去了,更何况是鬼道至凶厉鬼的流放地。
他的脸上也很纠结。“刚刚你也听那个人说了,他的元神被方云层的一个什么东西囚禁了三十多年。通常说来,元神出窍后和肉身还有联系,是吧?”
魅羽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不归王真的是火玉,那灵宝用了他的身体,就该知道他没死。此物不仅能拘住灵魂,还能阻断外界感知,必是世间一等一的法器。难道这才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那样东西?
她叹了口气。不管是什么吧,大千世界里那么多神佛众生,不是每件事都得他二人包办了吧?从去年的紫午甸之行开始,他俩就几乎一直在疲于奔命。她真的不希望再跑去厉鬼圈里和人打架了。
他摇了摇头。“算了,先回家吧。万一鹤琅的事没办成,寺里就危险了。”
她大大松了口气。“就是嘛,这趟成果已经不错了。拿到了九疡梅,还杀了福如来。”
“我们也许是被福如来发现的,”他说,“但死的这个却未必是他本人。”
回到龙螈寺,鹤琅已经功德圆满地在那儿等着了。由于三人的身份在寺里无法隐瞒,陌岩干脆用国师教的方法把他们的借身都退了。
他忙,魅羽也忙。白天东跑西颠地四处巡视,看修复和重建工作都进行得如何了。晚上照旧等众人都睡下后,去藏经阁收拾书。
要说和原先不同的地方,一是在藏经阁看书的时候,发现原先读过的书,现在再读却大不一样。有些目前看着很浅显的道理,为啥原先就没读出来呢?怎么了,脑袋里装着的浆糊终于清空了吗?
二是陌岩专门给徒弟们请了个外家功夫的老师。原先每个下午的武术和阵法练习,现已全部换成举石铃、劈砖块、踢沙包。包括魅羽在内,都得日日练习。每天早上七个人围着寺院跑步,而且是一圈快,一圈慢,交错着来,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搞不好有一天,”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像是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还真有我们和敌人拼体能和力量的时候。”
结果就是,魅羽穿裙子的样子越来越难看。原先修长平滑的四肢和躯干,慢慢练出少许筋肉来了。穿着从前的衣服不是这里绷紧了,就是那里鼓起一块,不伦不类的。
现在寺里上至长老们下至种田的僧人,都已经大致知道她和堪布是个什么关系。开始时大家还不时窃窃私语一番,各种揣摩,静观其变。后来发现,似乎两个当事人也没打算有何变化,一切还和原来一样,便也习以为常了。
偶尔碰到外寺的僧人神秘兮兮地问起这事儿,大家竟是不约而同地统一口径:“反正堪布不会让她走。反正我们谁也取代不了堪布。就这样吧。”
过了二十来天,这天早上鹤琅来叫魅羽:“休息过来了吧?又要出发了。”
她叹了口气,跟在他后面走出僧房。心里对灵宝说:天尊呀天尊,当初是你设计把我弄去的,我是真的没兴趣掺和你那些破事儿!最好啊,我也不去刺探你,你也别没完没了地派那些道士来找我麻烦。大家相忘于六道,我继续恋爱,你继续变态,多好呢?
二人来到议事堂隔壁的一间密室门口。鹤琅把手放在门上,无声地念了句咒语。门开了,陌岩已经坐在桌前等着了。魅羽自打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私下见他。
他的面前放着三簇头发,应该都已经在九疡梅煮的水里浸泡过了。
“这是启娅的,给你。”他给了她一簇。
“你怎么知道不是冰璇的?”她问。女人的头发和男人的容易区分,但是当时有两个女人在。
“冰璇的头发比她的黑。”
她嘟起嘴。观察得还挺仔细嘛。
“至于这两簇嘛……”他握在手里比较了一下。“直觉告诉我,没有育鹏的。别的就不知道了,只能碰运气。”
说完后,随手给了鹤琅一簇,自己留了一簇。三人到旁边地上的蒲团上坐好,陌岩严肃地对两个徒弟说:“目前开门的咒语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绝不能告诉任何其他人,无论是谁。”
二人点点头。
他又说:“今天是第一次,你们二人先去,我看着你们。不要久,一个时辰就回来。以后每人可以自己选择时间过来。查不到有用的信息没关系,切记不能和灵宝本人有任何近距离接触!知道他要来,就得立刻走。否则不仅是被发现的问题,他很可能会把我们的元神拘住,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二人又点点头。
“鹤琅,你先去吧,”他说。
鹤琅盘好腿,闭上眼。魅羽紧张地望着他。见他刚开始先是侧了侧头,像是在凝神倾听什么。接着又蹙了下眉,然后就面色平静了。
耳中听陌岩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她怔了一下,冲他笑了。“家大,没办法。”
她还记得那次从宜梅庄告别兮远和师姐妹时,兰馨在马车里曾对她说:“咱家小妮子要出嫁了呢。”
现在看来,她确实是嫁到一个寺庙里来了,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吧?和其他主妇一样,要操心的鸡毛蒜皮很多。
盘好腿,正要入定,又听他有些不自然地说:“若是见到那个什么四颍,不许发花痴啊!”
她平摊双手,面上很无奈,心里却有些期待。“这、我可做不了主呢。”
他白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魅羽手里握紧头发,静下心来,默念了一遍国师教的宿心咒。起先置身于一片黑暗当中,什么感觉也没有。过了一阵儿,先是耳边听到鸟儿叫和窃窃私语的人声。轻微的摇晃,宿主应该是在走路。
继而眼前亮了起来,各种人影晃动。不过和自己平日双眼看到的有明显不同,更像是躲在一个麻袋里,被人抱着观察前方出现的景色。
真漂亮、真舒服啊!她感慨到。
她的面前是一座白色巨石砌成的殿宇,层层叠叠有很多屋顶和露天楼梯。殿宇的一个个长拱形门窗里透出来的,是大海天空一样的湛蓝色,里面泛着波浪一样移动的珠光,让人看了就清爽舒适。
那些高低交错的屋顶旁,常有一个个种满绿色植物的露台,吊兰藤蔓随意地垂下来。紫色黄色的花衬在白色的石头背景上,像是在咧着嘴笑。
一切都特别干净,特别明亮。让人觉得离天特别近,或者就在天上。
远处的群山像是拿彩笔画的、纱绸织的。颜色是淡紫、浅蓝、湖绿、桃红。大笔一挥,再吹上一层亮闪闪的珠片。
岂有此理!魅羽想,这么好的景色给个变态住,可惜了。
“来了来了,快站队!”是育鹏的声音。
魅羽能感到启娅快速地移动了几步,然后左右前后看了看。十一个新徒弟站成两排,前面是个子较矮的五人,有启娅,冰璇,无涧、和两个魅羽不认识的小道士。后排六人中认识的有育鹏、篆晋、四颍,和缚元。
启娅的目光扫过育鹏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会儿。而魅羽则希望她能在四颍身上多停顿一下。刚刚那一瞥实在太匆匆了,只觉得“很好看”,但没弄清怎么个好看法。
“就是他们?”一个略带不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启娅循声望去。魅羽看到一个身穿浅黄色道袍的五十多岁的道士正在冲他们走来。脸上轮廓硬朗,眉毛很黑,眼睛很黑,胡子很黑,神态也很黑。
“贫道法号塬鉴。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首席教习。”塬鉴一边说,一边在他们跟前踱着步。“天尊事务繁忙,每隔半月见你们一次。我希望,每次见他老人家的时候,你们都能拿出点儿新进展来。”
过了会儿,他站定,扫了一眼十一个新人,又说:“不怕告诉你们,你们并非天尊收的唯一一组新徒。另外还会有两个班,一个是地狱饿鬼道来的,一个以各天界新秀为主。他们也都有各自的教习。每隔一段时间,大家会一起切磋一下。”
说道这里,脸色比刚刚还要黑了。“贫道不才,十一岁起跟随天尊,大大小小的比试也经历了不少了。不敢说从未败过,但至少没败得很难看。别给我丢脸。”
说完后,旁边一个童子打扮的走了过来,给每人发了一本书。
“头七天先研习内功心法初级。这本书不管能否看懂,先背诵下来。后日早课时,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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