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州城里,微笑着送别所有百姓,柴令武与高文敏除去一身官服,着白衣素服,登上了那两辆崭新的木制槛车。

    伍参、陆肆神色平静,心湖不起一丝涟漪。

    白雨棠却不干了,挥着长椎,叫嚷着要砸了槛车。

    “这事你不懂。你要真把我劫出来了,才叫害了所有人。”柴令武平静地安抚白雨棠。“你只要想想,我是皇帝的外甥,高文敏这厮还是皇后的表弟,就绝对出不了大事。调动兵马确实触犯了律法,怎么也得去认个错、给舅舅磕个头什么的。”

    “你就想想,你惹了事,你舅舅会不会下死手收拾你?就算骂得再狠,也不会往死里打。”

    “后面的事你帮不上忙,赶紧随伍参回河州,见见莫那娄捷与他阿姆,然后替我守好那里,照看好李不悔,就告诉她我回长安交卸差使了。”

    白雨棠含泪点头。

    高文敏洋洋得意:“这东西耶耶还是第一次坐!程处默,你还真上脚镣啊!”

    程处默笑道:“做戏得做全了,起码这些城池所在,你们得遭点罪,样子得做。”

    其实道理高文敏全懂,就是忍不住嘴上叨叨两句。

    “高文敏,你这次被我拖下水了,肯定得遭罪,后悔不?”柴令武从容地上槛车。

    槛车是没有规定具体规格的,所以是按这二位的具体身高量身打造的。

    这词,听着就想喷饭。

    量身打造的好处在于,基本可以自如地站立。

    要是遇到那些尺寸不合适的槛车,全程你要不踮起脚尖,要不半蜷着身子,活着到长安都不容易。

    套上挽马,车轮滚滚,在李玄运为首的州衙官吏目送下驰离鄯州。

    “为什么?为什么天使杀了吐谷浑贼子,还要坐槛车?”

    一名婆姨失声尖叫。

    鄯州的汉子、婆姨迅速围了上来,虽然一言不发,却是要李玄运给个说法。

    李玄运慢慢摘下乌纱帽:“此一役,天使有大功于大唐,却也有违朝廷律令。天使原本只管出使,没有调动兵马的权利,为了鄯州的安危,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了。”

    “天使是主谋,自然要去给皇帝一个交代。本官身为同犯,即日起当禁于刺史府,以白身待罪,鄯州暂由别驾坐镇。”

    鄯州治中在人群里煽风点火:“律法不外人情!我们写万民书,不能让天使与使君因此受责!”

    “对!写万民书!”

    槛车东顾,沿途所经地方,州县主官带着官吏出现,恭敬地叉手。

    好吧,打吐谷浑对河西多数州县来说,都出了一口气,这一礼勉强受得。

    几乎途经的折冲府,折冲都尉、果毅都尉都会带人出来见礼、敬酒。

    摔!

    搞什么,这又不是去断头台!

    让人崩溃的是,各地游侠儿接力似的,一州换一州,一县接一县,口口声声要护卫英雄的安全。

    你这是当一千左领军卫不存在吗?

    真正痛苦的是,有游侠儿一路相随,原本那出了州县就出来放松的计划,泡汤了啊!

    柴令武与高文敏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读到了“弄巧成拙”四个字。

    更让人无语的是,路上遇到两伙山贼,不但没动手,还恭恭敬敬地排在路边,齐声道:“恭送好汉!”

    你们要不要加上“上路”二字?

    反正,一路上除了扎营、解手,身后都有崇敬的目光盯着,这滋味真不好受,连程处默都不敢放水了。

    行到长安城,左领军卫派出一名队正,去跟驻守长安城西南角的延平门守卫交涉。

    百人以上的军队,出入长安城都要有报备的。

    “禀中郎将、旅帅,左金吾卫拒绝通行,要我们从明德门进城!”队正气呼呼地禀报。

    程处默想发作,看到康处直默默地拨转马头,只能悻悻地跟从。

    左金吾卫要求走明德门,并不是刁难人,只不过得多绕一段路。

    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门,与皇城的朱雀门、皇宫的承天门直线相对,中间的朱雀大街正是当年宇文恺画的中轴线,将东半部的万年县、西半部的长安县分得明明白白。

    程处默一时没反应过来,康处直却清清楚楚。

    自大唐立国以来,有一条未见诸文字的规矩,非紧急情况,军马非夸功不得入朱雀大街。

    这一次惹的祸不小,功劳也够大,本来是想低调走延平门入城的,没想到被强制走明德门。

    看来,始作俑者,怕是逃不脱惩处了呀。

    荣耀有多重,惩处就有多重。

    宽敞的明德门外,左金吾卫整齐地列阵于道路两侧,充当这一千略显狼狈的左领军卫的仪仗,正道上的百姓都自觉地移到侧门,驻足细观这支奇怪的队伍。

    这是,俘获敌酋了?

    “大唐,万胜!”

    左金吾卫的校尉拔刀呐喊。

    “大唐,万胜!”

    起初,只是左金吾卫的军士在呐喊,渐而感染了路人,都在振臂狂呼。

    比较奇怪的是,有几支高昌国、于阗国的商队,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呐喊。

    万胜之声感染了整个长安城的百姓,欢乐的情绪让正在挨揍的孩子都收住了哽咽。

    朱雀门前,皇帝、皇后一身盛装,身后紧随着太子李承乾,然后是文武百官。

    再之后,是太常寺太乐署金鼓齐鸣,《秦王破阵乐》的歌舞首次完整地呈现于世人眼前。

    这个说法无误,因为之前的《秦王破阵乐》有歌而无舞。

    李世民亲自上前,解开两辆槛车,一脸感慨:“为大唐击败吐谷浑,乃当世大功,岂能受囹圄之苦?若如此,岂非让世人笑朕无容人之量?”

    “左领军卫,此次出行尽职尽责,且奋勇争先,不坠父辈名声,虎贲也!兵部当为诸将士记功,俱以先登之功为基!”

    “所有参战折冲府,俱厚赏!战死者,重伤者,一律厚恤!折冲都尉、果毅都尉俱评上上,所有赴前的百姓,免一年税赋、徭役!”

    司空长孙无忌出班,厉声道:“陛下,臣以为,左领军卫等劳苦功高,理当嘉奖。柴令武、高文敏身为正副使,恣意妄为,擅自调动地方兵马,其罪当诛!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天下!”

    柴令武虽然知道必然会有人跳出来唱白脸,可没料到竟然是长孙无忌,更没料到言辞竟如此激烈,大有置自己于死地的意思。

    虽然明知道自己肯定死不了,可听到这话,就莫名地起了恶感。

    合着,耶耶救你外室子,还救出仇来了?

    左武卫大将军秦琼上前拱手:“臣贺陛下得两员有勇有谋有担当的臣子!以使者身份,本可以率军直奔长安,最多遣人告知鄯州一声便是仁至义尽了。可柴令武、高文敏二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军阻击十万敌军,斩获近半,年轻一代,后继有人矣!”

    “擅自调兵,确实罪不可恕,臣愿以左武卫大将军之职、翼国公之爵,保他二人性命!”

    程知节摇摆着身子上来:“这两个娃儿不错,老程保了!”

    主掌朝集礼仪的殿中监、左屯卫大将军、谯郡公周绍范出班:“臣以为,法不容情!折冲府不是谁都能调动的!即便罪不当死,罢官、流徙总是免不了的。”

    李世民似笑非笑地看向呆若木鸡的柴绍与高俭:“两位爱卿以为当如何?”

    柴绍与高俭木然叉手:“犬子恣意妄为,触犯国法,臣不敢有异议。只求陛下开恩,准臣以爵位换我儿一命。”

    柴令武与高文敏知机地叉手:“罪臣甘愿伏法,请陛下降罪!”

    这个时候,老老实实认错、摆好任打任罚的姿势,才可能获得宽大处理。

    你要骄傲地说“我为大唐流过血”,来世再见。

    为大唐流血的人多了去了,你哪位?

    李承乾不太自信地上前一步,微微叉手:“阿耶,你说过,你这一辈的名将年华渐逝,若是以后他们老了,儿该怎么办?总得给臣留几个虎狼之才呀。”

    李世民惊讶地看了李承乾一眼。

    这个耶娘眼里的乖宝宝,第一次脱离东宫辅臣,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还言之有物。

    恍惚间,竟有种高明已经长大的感觉。

    “高明说得很好。”长孙皇后鼓励地看了李承乾一眼,扬起手中一封奏折。“这是鄯州父老为柴令武、高文敏写的万民书,由鄯州治中遣人快马送来,正好妾身在朱雀大街遇到,便代陛下收下了。”

    “鄯州刺史李玄运,自承应与柴令武同罪,现白身自囚于刺史府,等候陛下发落。”

    “妾身本不应当过问政事的,只是,当此大胜之际,却要重责功臣,过了。妾身以为,当小惩大诫。”

    柴令武与高文敏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大定。

    如果说当世只有一个人能拦得住李世民的话,那个人一定是长孙皇后。

    “罢了,既然朕的皇后、太子都为你们求情,且每人二十庭杖,以儆效尤!之后,内侍省关押十天!”

    李世民虽然口气并不严厉,但柴令武还是听出了深深的恼怒。

    毕竟,这一次柴令武确实越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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