枹罕县,凤仙楼的包房里,古董羹翻滚,带血丝的河州细羊肉片迅速转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长孙冲提箸,优雅地挟起烫熟了的肉片放入小小的蘸水碗中,重重地裹了一道茱萸蘸水,才放入嘴里慢慢嚼动,一滴汁水都没有溅洒,整个过程优雅得如国子监教授们亲临一般。

    关中人吃辣,其实也挺行的。

    长孙冲吃一片羊肉的工夫,柴令武已经吃了四片。

    虽然柴令武还是极力控制自己了,还是有两滴汁水落到桌上。

    唉,在国子监的礼仪课是白上了,国子监应该赔钱的。

    就是不晓得说了退钱的要求之后,欧阳询老夫子会不会提着戒尺追杀到枹罕县来。

    看着长孙冲优雅从容的样子,柴令武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总喜欢去招惹长孙冲。

    嫉妒使我面目全非。

    “你就不随汶江县侯他们去边境上?”柴令武明知故问。

    长孙冲笑了:“我这文弱之身,就不去添乱了吧。只要双脚踏入河州,我就算完事了,没必要去拖累人家牛郎将。”

    “倒是你,今天好像有公务?”

    柴令武苦笑了一声:“下头的大夏县出了一点小乱子,我也不知道,是靠向律法处理,还是靠向人性。”

    柴令武到现在也只是让裴明烨看住元斛,具体该如何处理,自己都在犹豫。

    虽然上头还有刺史与别驾,但柴令武不可能问他们。

    不问,他们还有机会装聋作哑、一退六二五;

    问了,会拖他们下水。

    柴令武虽然不是良善之辈,但两位上官迄今为止没有刻意为难过他,自然也没必要拖累他们。

    没准,这两位老上官已经洞悉此事,正在公房里静静地看柴令武如何处理呢。

    不要以为人家老了,就真的耳目不灵了,州衙里有的是他们的耳目,也有的是人愿意为其耳目。

    按律法,该拿下元斛,抓捕元真;

    论人情,呵呵,对拐子就不该手下留情的。

    《唐律疏议》对“略人”、“略卖人”给出定义。

    略人,按照《唐律疏议》解释,就是用暴力、威胁、欺骗、诱拐等手段把人弄到手,之后留作奴婢、部曲(部曲的身份高于奴婢)或者妻妾子孙。

    从结果上来看,“略人”是将人拐来留在自家役使,“略卖人”则是将拐骗到的人口转卖给他人。

    唐律对“略人”和“略卖人”这两项犯罪的处罚:将他人拐骗为奴婢,或将他人卖给别家做奴婢的,处绞刑;为部曲的,处流刑三千里;为妻妾子孙的,处徒刑三年。

    至于略人过程中导致人命的,更应该处死。

    但是,对于利欲熏心的拐子来说,依旧阻止不了他们罪恶的双手。

    也许,应该祸及家人,才能让他们有所忌惮。

    柴令武微微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想法有些过激,也许会招来圣母喷。

    至于是真圣母,还是假圣母,或者是收了钱的,这就是个天才知道的问题。

    长孙冲微微沉吟,郑重向柴令武叉手:“若是可以,请高抬贵手,齐国公府必感恩戴德。”

    嗯?

    柴令武仔细打量了一眼长孙冲,发现除了年龄、体态有差别外,长孙冲的面容,与元斛竟然有六七分相似。

    细想当年,长孙无忌初投李世民,追随李世民东征西讨,累迁比部郎中,封上党县公。

    上党……

    元斛就是上党人啊!

    长孙无忌在上党有过些什么风流韵事,不是人之常情吗?

    汉高祖刘邦还有外室子刘肥呢,长孙无忌有个在外的儿子,不是很正常么?

    这也说通了为什么元斛能到河州任官、能知道凤林县要设乌州的消息。

    果然,一切都有前因后果的。

    柴令武考虑了三天,亲手将元斛放了出去。

    不让裴明烨放,是不能让他背这口锅。

    锅重,裴明烨背不动。

    只有柴令武这样的身家背景,才可能扛住因为日后事发而带来的责罚。

    大不了丢官而已,起复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裴明烨沾上的话,吃饭的家伙不一定保得住。

    长孙冲的话,表明乌州的人选,齐国公长孙无忌已经安排好了。

    柴令武微微抬手,事情自然就过去了。

    ……

    张阿难、牛秀在尕愣口接应九曲贼,换了大量的牲畜,尤其是乔科马,数量之众让不苟言笑的牛秀都露出一丝笑容。

    不得不说,吐谷浑人在培育马匹上,真是一把好手。

    吐谷浑原产的马匹质量不咋地,经过几百年持续不断引进外来马种改良,现在不论是青海骢还是乔科马都可圈可点,让大唐对他们的马匹眼热。

    能拉几千匹马回去,虽然良莠不齐,却依旧能填补大唐大牲畜不足的部分缺口。

    至于在远处若隐若现的吐谷浑积石军,说句不客气的话,牛秀麾下的右武卫儿郎们,拨一千人能轻轻松松击败他们。

    大唐府兵威震天下,但真正的精锐却都从府兵中抽入卫军,十六卫的战斗力要高出折冲府不少。

    以牛秀的本事,积石军敢出来,就能把他们歼灭了。

    在边境一角的慕容君气得脸色煞白。

    九曲贼与大唐公然在她的辖区内交易,完全无视积石军,是可忍孰不可忍!

    男子汉,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但是,她是小娘子啊!

    不说军纪森严、进退有度的大唐军,就是那几百锋芒毕露的九曲贼,也不是区区积石军对付得了的啊!

    吐谷浑的地方军,相对要松散许多,兼之在米川县城一战被歼灭了大部,新人居多,怎么能跟长年在外奔波、劫掠、厮杀的九曲贼硬拼啊!

    阻止他们交易?

    那只会被双方合力撕成碎片!

    很沮丧地,慕容君发现自己除了看着,竟然无能为力。

    国小军弱,哪怕是真见到敌国欺辱的行径,你又能如何?

    气抖冷,吐谷浑何时才能真正站起来!

    慕容君执马鞭的在寒风中冻得指节发白,却始终没敢喊出一声号令。

    屈辱,这是吐谷浑的屈辱!

    总有一天,吐谷浑要报复回来!

    然而除了发誓,慕容君心头却明镜一般。

    九曲贼能在吐谷浑腹心之地纵横,来去如风,不是没有原因的。

    以人口占少数的鲜卑人,统治人口众多的羌人,享受了其中的利益,就得承担其后果。

    九曲贼除了身手矫健、无惧生死之外,最让人头疼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你身畔的羌人战士、身后挤马奶的牧马姑娘,会在什么时候捅上你一刀。

    他们确实无法与吐谷浑大军抗衡,可是你知道哪股牧民里有九曲贼的存在?

    就像雨水滴入了青海,你能分辨得出来么?

    难不成把吐谷浑境内的羌人杀完或驱逐?

    别看九曲贼换得了让人眼红的粮食,可你信不信,最多三天时间,就是出动全吐谷浑的大军也没法再从他们手中拿到一粒!

    慕容君深信,自己要是真举手要攻击九曲贼,绝对会被身后的某个人割了腰子。

    为什么以往觉得强大无比的吐谷浑,此时竟显得如此虚弱呢?

    悠扬的牛角号突然响起,一百骑吐谷浑军举着大纛从西面缓缓驰来。

    这是通报,不是战争。

    慕容君迎着风,眯着眼睛看看大纛的图案。

    不是冤家不碰头,来的是名王梁屈葱。

    上一次趁自己进伏俟城,拉着积石军打米川县的梁屈蒜,可就是他的胞弟。

    虽然确实按柴令武教的,慕容君从梁屈葱手里敲诈出不少油水,可终究意难平。

    要不要在背后给他一刀呢?

    虽然知道不该在此时有如此想法,君子当以国事为重。

    可是,谁让我慕容君是小女子呢?

    汉人里头,那个姓孔的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所以,女子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全体注意!黑巾蒙面,绕开这段路,到梁屈葱与他的大军中间,择机伏击梁屈葱!”

    慕容君发誓,刚才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丝不该存在的寒芒,汗毛都惊得竖了起来。

    万幸,没有出手对付九曲贼!

    “吐谷浑名王梁屈葱到!”

    吐谷浑军士的大嗓门在边境回荡。

    尴尬的是,无论是牛秀还是苏蟒达郎巴,根本就没人理会他。

    牛秀矗立在张阿难身边,尽职尽责地掌控好右武卫的军士,安排人防守、安排人清点、安排人驱赶,布置得井井有条。

    张阿难的脸上,露出一丝骄傲的面容:“牛郎将果然不凡,难怪宿国公会极力推荐。”

    牛秀对张阿难拱手,明白张阿难是点醒自己,谁才是促成他得以领军的贵人。

    呸,程知节哪里贵了,明明是个贱人,喝酒耍赖的家伙!

    苏蟒达郎巴安排着牧民接收大麦,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今年冬天的雪,可能还要延续很长的时间,九曲贼,呸,九曲侠有这些粮食,足够熬过去了,还有余力照顾一下儿郎们的家眷。

    “兄长,名王梁屈葱来了。”苏蟒达赞朗提醒道。

    苏蟒达郎巴呸了一口:“数典忘祖的玩意儿!靠上了鲜卑人,就忘了自己还是羌人!”

    这话还真不是胡说,吐谷浑的羌人,就有梁姓,而鲜卑人没有这姓氏。

    (道个歉,上一章两千字就发了,事后才注意到。我有罪,我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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