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乌云掺杂着暮色,笼罩着长安的宫殿,天色从昏黄渐晚,倏忽进入黑夜。潮湿的雨气粘稠的让人呼吸困难,而青萍还没有回来。

    长乐宫的女主人,有些心神不属。

    锦绣金屋,层层帘幕,深锁美人。

    秦禾倚在软榻上,两颊透着病态的潮红,时而弯身重重咳嗽着,但她却骄横地很,不肯卧下歇息,像是有什么事情牵挂着她,时而失神地望着窗外。

    太医院开了理气止咳的汤药,盛在琥珀碗里由侍女呈上,檀济绍坐在她的榻边,虽是一身常服却也气势迫人。他纡尊降贵,亲手端药来喂她。

    “禾儿,吃药。”有力的臂膀扶着她的后背,不容拒绝地将药递到她毫无血色的檀口边。

    秦禾惴惴地望着面前那骨节分明的大手,和冒着热气的药汁,抬起头祈求道:“阿川,太苦了,我不想吃,我想……”

    “你想要什么?”檀济绍优容地望着她,格外有耐心。

    “我想吃盐渍的梅子,能去苦味……”她仰望的角度,让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更显地圆圆的,因为咳嗽而出了些汗,额上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一起,有些憔悴的可怜,看在檀济绍眼里,就带着难以言说的脆弱意味。

    “区区小物,这有何难。来人,去取。”檀济绍看秦禾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莫名抽痛。皇帝一声令下,便有内侍赶紧应承,自去取不提。

    不一时,一小碟挂着白霜的渍梅端上来,檀济绍已经半搂着秦禾,她又猛咳嗽了了一阵,浑身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病骨支离委顿在怀,檀济绍声音里都带着他自己不曾了解的缱绻,低声哄道:

    “你病地这样厉害,还敢任性,这回快把药吃了吧。”

    秦禾拈了一个渍梅放在嘴里,雪白的腮颊鼓鼓的,片刻却极为失望地皱着眉头道:“味道不对,不应该是这个味道的……”

    她眼里泪花打着转,似乎因为这梅子的味道让她很委屈,失落到要哭了。

    檀济绍心神被她的喜怒哀乐所占据,看她怏怏不乐,诸般小心伺候仍不得其法,放在别人身上早就嫌麻烦要发怒了,可面前这个娇贵的玻璃人,却打不得骂不得。檀济绍整个人烦躁极了。

    “盐渍梅子还有什么味道的区别,你怎么如此多事!”

    秦禾怯怯的看他一副郁燥黑脸,泪珠子却不受控制地一颗一颗掉下来:

    “我要青萍在这,她荷包里有好吃的梅子,她从不大声吼我吃药……我喜欢青萍,不喜欢阿川了……”

    檀济绍整个人不好了,谁曾想他堂堂帝王,还比不上一个小小的使女。

    “去,派人去把那个叫青萍的找回来。”檀济绍不耐烦地吩咐着下人。

    秦禾收了声,缩了缩肩膀,躲身边男人远一点,却又被他抱的更紧。她的眼睛露出他的肩膀,只焦虑地频频望着窗外的回廊,希望能快些看到她的侍女回来。

    漆黑的深巷,青萍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瑟瑟发抖的望着眼前持刀的蛮族青年。青年仿佛从深渊中爬上来的恶魔,邪性肆意地笑着,咧开一口森森的白牙。

    “卑贱的猎物,往哪里逃。”

    青萍被恐惧攫取心神,浑身颤抖着:“你要做什么,我可是长乐宫主的使女……”

    “啧啧啧……好大的胆子,居然不称‘奴’而称‘我’,看来如你的主人一样,是愈发不懂规矩了。”

    毋达务骛的恶意带着杀气,有如实质地死死盯着青萍,像掠食者杀死猎物前,傲慢折磨猎物的序曲。他的声音阴侧侧的如同毒蛇。

    “如果像扭断那兔子一样弄死你,然后剥一张人皮送给你那个蠢笨的主子,她会不会吓得痛哭流涕吐血而死啊……”

    毋达务骛刀尖戳在青萍的脸上,伴随着剧痛,鲜红的血顺着女子脆弱的脖颈蜿蜒流下来。

    幽暗处,腥甜的血气惹得毋达务骛萌生出其他的兴奋,他的刀尖向下游走,顺次割裂青萍领口的衣衫、襟带,女子苍白战栗的肌肤就这样在刀尖下逐渐裸露。

    毋达务骛猛地将她扑倒在地,如同野兽捕食。粗糙冰凉的石板重重磕到她的胯骨与肩膀,力道大的几乎要折断弱小的她。

    青萍在一片混乱中中,陷入寂静的空白。受辱在劫难逃,若是咬舌自尽一死了之便清白了。

    但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却告诉她,要活下去。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活着才有一切,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女郎和当世士族不同,她从不觉得贱民如蝼蚁,而面对流民中弱小的妇孺、失贞欲死的年轻女子时,她曾说过这样的话。

    青萍闭上眼睛,她要活下去,不顾一切。

    就在那野兽般的青年在她身上撕咬时,突然有脚步声接近。

    “毋达将军,不巧扰了您兴致。”一个捏的尖细的嗓音传来。

    “原来是内侍监大人。”

    毋达务骛因为兴奋而爆出血丝的眼睛恢复了些清明,他抬起头,饿狼一样看着那个锦袍的太监:

    “您可真会挑时候。”

    太监陪着礼皮笑肉不笑道:

    “陛下有令,传那名叫青萍的去长乐宫那位主身边伺候。毋达将军,人若是弄的废了,陛下那头难免怪罪。如今那位主,可是陛下的心头肉一般,着实不好相与,还是请将军放人吧。”

    这话说的倒也是实情,毋达务骛咬咬后槽牙,难得的猎物,他早就想好虐杀的手段,如今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算这贱婢幸运。

    毋达务骛悻悻然起身,收了刀往肩上一扛扬长而去。

    那内侍监大人就冷眼睥睨着地上委顿一团的侍女。

    青萍踉踉跄跄站起来收拾衣襟,她的脸上有一指长的深深刀口,流血不止,翻出可怖的血肉。可以预见,恐怕是要留疤了。

    “算你福气大,落在这位手里,能有命囫囵着出来,走吧,收拾收拾,回去见了贵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掂量清楚了。”

    阉宦的声音冰冰凉凉的,犹如这冰寒的宫墙与天光。

    青萍垂下头,虚弱而顺从的拱着肩背应道:

    “感念大人大恩。是婢子粗心,未曾留神摔伤的,误了回宫时辰。”

    “嗯哼,看着呆笨,倒还算机灵。”

    那内侍鼻子里哼了一声,露出些许鄙薄而满意的神色。

    青萍回来后草草清洁了脸上伤口便来拜见,奉上了随身荷包里的盐渍青梅。秦禾见她受了伤,连忙央求檀济绍找太医给青萍治疗。

    “怎么这般不小心,女儿家颜面,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檀济绍似是嫌弃青萍脏污,没细看便挥手:“下去疗伤。”

    “不,不,让她就值宿在我偏殿吧,我还要她伺候我的。”

    檀济绍无可无不可,一边随意应着,一边哄着秦禾终于耐着苦味把药吃了。

    药里有安眠成分,服了药秦禾就陷入迷惘的睡乡,点头瞌睡地窝在了檀济绍怀里。发丝软软的蹭着他刚毅的下颚,呼吸也暖暖的扑在他脖颈边。

    檀济绍把睡着的人搂着,捋了捋她腮边的发丝,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你若是一直这样待在我身边,前尘往事便不予追究,往后只宠着你,只要你乖着顺从于我……”

    许是太医的药有了见效,这一觉秦禾睡得很好,冬日天光熹微,她早早便醒了。

    一夜北风紧,晨起飘了一夜的雪已经停了。

    好眠让她恢复了些精力,她并未出声,而是自己悄悄的艰难地翻了身,探出头望下去。

    床榻边是足踏,和着薰暖的地龙,遮挡在帘幕里。

    青萍可怜兮兮的蜷缩着,卧在她脚下的窄踏上的阴影里,脸上伤口已敷了药粉止了血。

    秦禾不错眼珠地看着这个瘦了许多的侍女,比起以前的时候,丫头脸上的圆润肉已经荡然无存。

    青萍朦朦胧胧觉得,有温柔而忧伤的视线笼罩着自己,她从睡梦中醒来,抬眼望见的,就是熟悉的目光。

    帘幕外就是侍候的宫婢,稍有言语都会被听到。

    一片静默中,青萍电光火石般读懂了女郎的眼神,那眼神里不是懵然的隔膜,而是多年默契的熟稔。

    她就知道,她早就在想,那个内侍怎么会这么及时出现召唤她呢?女郎非吵着要她,阴差阳错救了自己,究竟是无意的,还是有心的。

    青萍眼泪早已流了下来,女郎险些骗过了所有人。她就知道,女郎没有忘记,女郎是为了存身此地,不得已而伪装,与那蛮族皇帝虚与委蛇。

    俞羲和抿紧嘴唇侧头望着青萍,眼睛里笑着却似哭了,她冲着青萍缓缓摇了摇头。

    虎狼之地,豺寇环伺,她们不能相认,戏还得继续演下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破绽,否则她们和许叔云一起,都不知会遭遇什么。

    也许是死无葬身之地,更可能的,是生不如死。

    从苏醒的那一刻,冰雪聪明的她就选择了天衣无缝的伪装。

    时而生涩惧怕,时而娇憨懵懂。

    她还要尽可能保全青萍与叔云,她从不辜负未曾辜负她的人。

    天知道,俞羲和每日牺牲自己的色相,在檀济绍面前扮演着“秦禾”,有多么细细推敲胆战心惊,生怕露出破绽。

    这令人疲惫冬天是如此漫长,她们的春天何时才会不辞冰雪,悄然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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