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是个聪明人。如果不聪明,绝对难以在这样的乱世积攒起巨额的财富。
石崇也是个狠人。正因为够狠,他为了赚钱所迈出的每一步,都踩着别人的鲜血。
他也是个自负的人,他如此聪慧,不比任何世族差,却只能做被人所鄙的商贾。
财富积累到如今,已经像是游戏一样轻松,他真正需要的,是权利,是改变他地位与身份的机遇。
“扶将军……”当石崇再一次出现在扶光面前的时候,已经能够切切实实感受到杀机。扶光的刀架在他脖子上,石崇在那刀锋的凉意中说道:
“陷你们于石室的不是在下,而是皇帝司马炽。并且,请听我说完我要说的话,如果你听后还决定杀我,我绝不反抗。”
石崇傲然挺胸抬头,用两指推开刀刃,自命不凡的望着扶光:
“我是个商人,最擅长的就是押注。今天下四分五裂,群雄并起,我也想押一个宝,为自己博一个前程。扶将军猜猜,我选中了谁?”
扶光根本对他这些废话不为所动,石崇笑笑,自问自答道:
“虽然还有皇帝在,但是晋的气数已尽了。北方除了汉国,其他诸如拓跋漪卢、段部鲜卑等等,占据的都是边陲之地。你一定以为我投靠了汉国吧!”
石崇仿佛觉得站着太别扭,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其实我没有,我来为另一人做说客。”
“我的探子得到的消息,汉国国主刘渊,已经在陇右金城薨逝,他的外甥檀济绍发动兵变,干掉了他舅舅的继承人,现在已经掌权,改国号为魏。”
“汉国实际上已经分为两半,一半是现在的长安以西的全部地盘,都在檀济绍手中。另一半,即为洛阳以东的整个河北,现为一位雄主所占据。”
石崇漫不经心的整理着衣袖的褶皱:
“不妨告诉扶将军,我在檀济绍那边是畅通无阻的,我为他提供商贸便利,但我不打算依附他。他在政治上、治国上太过于随心所欲,这对于跟随他的人来说风险太大。”
“我喜欢的是将军这样冷静克制的领袖,说起来,有一个人,真的跟你很像。或者说,你真的跟他很像。”
石崇抬起头,盯住扶光,一字一句慢慢道:
“这个人你见过,而且说实话,我能站在这里,煞费苦心地为将军陈述厉害,正是因为效忠于这位雄主,并受他所托,招揽将军。”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谁?从何处而来?又该往何处而去?现在这个问题可以得到解答了,那个人告诉我,他的嫂子和侄儿很早与部落失散,他的侄儿叫做匐广,出身羯族。”
扶光瞳孔地震,石崇见状轻笑:
“呵……是的,这不是巧合。你大概可以猜到他的身份,以及与你的关系了。”
石崇看着扶光灰蓝色的眼睛,在情绪变动之下转为深蓝,意味深长地说:
“他是河北的匐勒将军,现在河北实际意义上的霸主,也是你的叔父。哦,在轵关你们还有过一面之缘。他很欣赏你,希望你能到他麾下为他效力,你们是血亲,他必然不会亏待你。”
石崇认定,匐勒一代枭雄,征伐多年,最重要的是,他不杀汉人,或者说,不杀有用的人。
胡汉仇恨如此深刻的当世,当权的胡人,哪个不要报复和发泄内心的怨恨。
杀汉人,是一种风尚,如同檀济绍在宁平,在洛阳,纵容手下爽快的屠戮。
但匐勒不一样,他有一种成大事者的冷静与克制,他不仅不杀不屠,而且也不称王,不称霸。
顶着将军的头衔,打着汉国的旗号,以低调不引人注目的名义,实际上占据了整个河北与山东的膏梁肥沃之地。
现在有一大批河北的坞堡主追随于他。
石崇预测,当世的北方霸主,非匐勒莫属。
扶光情绪变动只是一瞬,他冷冷嗤笑一声,仿佛觉得很有趣:
“他是我的叔父又如何,他做他的霸主,我效忠我的主公,有什么相干?”
他头脑依旧清晰,不为所动。这引得石崇拍手赞叹:
“辽东有座白山,那里雪峰之巅,寒冰中生长一种莲花,能解百毒,俞氏女郎需要它。辽东是段部鲜卑的地盘,如果拿不下辽东,就拿不到这珍贵的药材。我相信这就是相关,对你最重要,不是吗?”
“去你的叔父,匐勒那里吧。你替他打江山,也是为你自己。”
扶光心魔已破。
上苍何其怜悯于他,让他在有生之年得以知道,他不是弑血亲的罪孽。
他又是多么幸运,他最在乎的人,也同样在乎他。
以前他想好好活着,虽然活着的意义并不多。
如今他活着也有了意义,就是可以让她好好活着。
俞近之本人,在扶光和一队侍卫的披甲持刀的夹护中,在含元殿外,向皇帝辞行。
俞近之难得的穿上了文士峨冠博带,最后一次向晋主告别。
或者说,最后一次与自己晋臣的身份告别。
“河东俞氏,乃汉末时,于禹州兴,历汉魏晋,凡二百余年矣,见兴亡交替,已有三朝。历来天下大位,有德者居之,所谓天命,实乃人心。家族传至我父,受晋之惠,安分从时,自北方大乱,仍孤守河东,艰难求存,以待为君效命。”
“皇上可知,俞氏玄甲军,是吾妹所创。她收纳流民,贩卖盐铁,兴修水利,耕作农田,苦心孤诣给养拉拔,才有此军。前洛阳有难,吾妹命玄甲军出征,其悍不畏死,转战千里,终于护得帝驾在长安得以喘息。古语有言,士可杀不可辱,吾妹岂可以平常女子论之,其为功臣。皇上先欲辱之,后欲杀之,令人寒心。”
司马炽被俞近之气势压迫的惊惧不堪,他色厉内荏的反驳道:
“朕原本是想册立她为后妃的,是你们都不同意,看朕流落失势在此,都瞧不上我。”
俞近之望着他那副,许以后妃之位,理所当然天下女子都该感恩戴德的样子,不由冷笑:
“许以后妃之位?可我听说的是,皇上怕掌控不了俞氏,也不信任俞氏,要留一个人质在手上吗?”
皇上身边簇拥的长安城旧臣震惊,司马炽惊惧。他们在想,俞近之怎么知道的,明明这是他们私底下的密议。
迂腐的老臣恼羞成怒,咒骂道:“防着你们又如何?你们这些带兵的将领,一个个拥兵自重,不臣之心若起又待如何,本就该防。”
俞近之仰天大笑:“说的好,这是你们的心声吧,本就该防。所以你们就猜忌,就防备,就疏远,就敢趁机肆意侮辱。”他收了笑,眼神中全是冰冷。
李愈还带着侍卫,护着皇帝大臣,与扶光带来的兵对峙着。
对话他听的一清二楚。
他自嘲的想,扶光真幸运,跟着这样好的俞氏大公子和她。
他们是明白什么叫信任的。
而自己跟的主子,不提也罢。
俞近之收起眼中情绪,行一大礼,拜别皇帝:“皇上保重,俞氏玄甲军,该回河东,守护河东几十万百姓了。”
大臣在后面跳脚大骂:“悖逆!这是悖逆啊!后世史书,必有你俞氏骂名!”
俞近之,头也不回的走了。
俞近之替代俞羲和下令,命大军开拔,离开长安。
长安城中,无人能阻止这支军队的离去。
她是以女子之身任主公的异类,如今体弱,只得将军权交给了哥哥。
“哥哥,是因我负了朝廷,不是你,但背弃旧主的名声,后世史书却会记在你的身上。”
俞羲和愧疚的望着俞近之。
她坐在东行的马车上,车粼粼,马萧萧,蜿蜒的玄甲军拉成非常长的队伍。
日暮里,黯淡的长安城渐行渐远。
如同他们来的时候,城中居民闭户坚守,不敢开门。他们离去的时候,同样也是萧瑟一片,无人相送。
俞羲和心中不好受,世之英雄,却这样籍籍无名的退走长安,带着千古骂名。
“傻孩子,你是我的妹妹,咱们两个人争这个骂名,争什么呢?你问问这些将士们,问问扶光,他们都是自己真心要走。贰臣骂名,我不在乎,他们也都不在乎,只要你活着。”
离开的军队人数非常多,达到了他们来时的五倍。
俞羲和没有看见,长安城那些紧闭的门扉后面,是孤老弱小无法离开,他们泪眼涟涟的躲在窗后门后,他们知道,家中子侄就在这离去的队伍中。
他们是长安最后的青壮男子,留下来的老人都知道,大概他们这些老东西活命的机会不大了。
就在大军即将出城的时候,死寂的气氛中,突然响起一个老者的号哭:
“将军!将军为何要走啊!”
一个老翁拄着拐杖从家里奔出来,后面搀扶他的是个年轻女子。
正是扶光他们进长安城第一日,夜宿在其家门外的年老里长和他的女儿。
他跪倒在大军一侧,面对着长安百姓最后的活命的希望,痛哭流涕。
扶光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他想说,我的离去,是为了一个人。他想说,抱歉,天下事,忠诚与仁义难以两全。
他想说的很多,可是看着身侧护卫的马车,马车里那个病弱的女子,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随着里长的号哭,越来越多的哭声响起,都来自孤老民众的家里。
只见一只细白修长的手,推开车窗,掀开车帘。车窗后露出半面雪白的病容。
俞羲和对跪在地上的老者说:“老伯,如果长安已无牵挂,如果,信得过我河东俞氏,那就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不大,有些虚弱。因连日缺损,好容易在许叔云的抢救下,夺回一条命,底气自然不足。
但她的声音听在里长耳中,是清清楚楚,振聋发聩。
“扶光,传话给哥哥,让他下令,大军停留半个时辰,等携百姓一起出城,回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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