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还在房间外面席卷呼啸,有凉风带着黄土的腥气漏进来,窗棂被丝丝缕缕的气流拍打的震动出声,气氛不安。

    俞炳之对胡人是有偏见的,对妹妹平日的一些所作所为就有些微词。

    妹妹汀州院上上下下,胡人太多了,有扶光这样奴隶出身、买来的羯胡,也有孔苌这样佃户出身、家仆生的混血胡人,还有支雄这样流民出身、收留而来的杂胡,简直成了野蛮胡人的大本营。

    俞炳之见妹妹一直在为那个胡奴说话,不信自己的见解,不由得更加忿气:

    “我的好妹妹,你好糊涂啊!就凭胡人的粗蛮脑子,战场瞬息万变,他们能懂打仗?”

    俞炳之传统世家子的傲气,让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茹毛饮血、未经教化的胡人。

    尤其是自己这个美貌妹妹身边,这些卷发碧眼的丑陋胡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妹妹也是让他们父兄几人宠的过了,离经叛道。

    世家女子,都应是侍女随身,温温雅雅娇娇柔柔,妹妹就不能学学,不要再带着这些粗野胡奴了吗?

    她现在,整天不是沉迷金钱俗物、自甘与商贾之流为伍,就是胡服骑射、和一群胡奴混在一起喊打喊杀,还有一点女郎的样子吗!

    即便是世道乱了,可还有他们父兄几人护着她,何至于此!

    俞羲和不知道二哥心里有这些想法,有些单纯而无奈的说:“二哥,不要有偏见嘛,也不是只有汉人才会打仗啊。”

    她讨好的拽拽俞炳之的袖子,知道这个二哥虽然看起来有些凶,但是却是三个哥哥里最疼自己的,“好二哥,你还不相信妹妹的眼光!”

    俞近之不动声色的抿一口茶:“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随随便便来个人说几句话,确实很难让人信服。”

    俞羲和见大哥也有点不信,嘟着嘴:“你们想,檀济绍也是个匈奴人,他之所以可以建立汉国重骑,说明他的部队是普遍采用了马镫的。你不觉得应该分析分析,他们汉国也是匈奴胡人,怎么竟然有了这样的见识?”

    俞羲和说的很有道理,这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之前没有人去深入想过。

    俞炳之随口道:“还不是因为那小子是个匈奴人,骑马的事情是自小耳濡目染,后来又随他舅舅刘渊一起,曾在洛阳为质,遍读了汉家典籍,博采众长……”说着俞炳之自己也渐渐回过味来,“你是说……”

    俞羲和笑眯眯的接着他的话:“是呀,二哥,檀济绍骑兵厉害,是因为他熟知骑兵的优势,而且又受了汉文化的熏染,吸收了汉家兵法中的优势,知己知彼,并非一味蛮打。而天下能克制匈奴骑兵的,马背上的拓跋鲜卑是一个例子,对于咱们来说,可以学习鲜卑。汉家兵法是不缺的,缺的是骑兵战术,最好的法子就应该是重用胡人!这才是咱们的知己知彼!”

    檀济绍怎么从一个匈奴贵族成长为将领的,我的扶光,也可以!

    “妹妹,就算你说的姑且有些道理,你这个随从,读过几天书,会写几个字,懂得些兵法、战法。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就凭跟着你学的那点皮毛,和檀济绍这样不世出的天才,能相提并论吗?妹妹你为何对他如此信任?”俞炳之还是不满,指着扶光全是质疑。

    俞羲和语声停滞,她对扶光没来由的信任,不知从何而来,被哥哥这样点破,让她自己突然也觉得有点疑惑和不解了。

    她仔细的想了想,大概是从自己全家灭门的梦境中,第一次看到这双灰蓝色的忠诚眼眸。大概是在她鲜花着锦、斗鸡走狗、无忧无虑中,突兀的撞进梦中那双相似的眼睛,但却带着苦难而仇恨的眼神。

    大概是从她关注着他,从他桀骜不驯的冷酷眼神,开始产生了驯服他的幼稚念头,但是他却似乎坦然接受了为奴的现实。

    然后便是日复一日的陪伴与守护,秋里夕照,冬里听雪,春里耕田、夏里读书,打打闹闹就是一年了。

    他们共同去过了太多的地方,田野里看农桑新绿,河岸边于坡地驰骋习马,庙会上尝试了烟火气的平民食物,见过了蒲州城绚烂的烟花,在小院桂花树上喝喝不完的酒,在雁北的草原上听夜色里的胡笳、看灿烂周天旋转的星河。

    游历山川、观这壮丽峰峦,细水长流、必舍命护你周全。

    他的沉默让他未能表达太多,但他的眼神中的意味,她能懂,她能信。

    屋外狂风似有止息,倏忽间雨声大作,哗啦啦浇在屋檐瓦片上,喧嚣声起。

    她沉默了一瞬,不知如何言语。起身推开窗子,只见天幕漆黑,暗沉沉天地之间,只有密如经纬的雨帘交织,潮湿冰凉的土气混合着雨水砸到廊下。

    外面回廊里,几个急匆匆的身影奔过来,是家主俞秀松和贾布,以及青锷、青莘、孔苌等人。她的老父亲走的过于匆匆,以至于衣衫边角被雨水溅湿了也并不在意,此刻他心急如焚。

    “近之、炳之、玄之、羲儿,你们都在。”俞秀松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卷手书,忧心忡忡:“皇上派人传诏,汉国檀济绍屯驻许昌,洛阳危矣,皇上令我河东郡派兵勤王。”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外面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在黑沉沉的天上如撕裂一缺,继而是轰隆隆的低沉雷声自天际滚滚而来,震得人心惊胆颤。

    没有想到局势已经坏到这个份上。

    死一般的寂静中,俞近之筹算片刻抬起头:“粮草,以我郡秋粮产量,可支撑三千人马。”

    俞炳之拳头紧握,看着沙盘,眉头皱出一个川字:“父亲,救洛阳最近的道,是越过轵关陉,到洛阳北面的济源县。”

    俞玄之道:“别看我,其他我都不会,我只会造妹妹提到的那些马镫、拒马还有战车什么的。”

    俞秀松惶然环顾:“那可是匈奴铁骑,我河东郡何人堪为将领,与之死战?”

    俞羲和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个身影已经越过她迈步向前。

    是扶光。他行动之间沉稳内敛,心绪并没有因为刚才几位主人围绕他的争论、或者是这危急的战事而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走到郎主、三位郎君,和她,面前,抱拳单膝跪地:“扶光,愿为先锋!”

    就让战绩来证明一切!

    《后赵书·武王列传》载:“武王扶光,字长明,小字匐广,羯胡也。晋永兴中,与部族相失,亡为奴隶,于河东郡太守府为仆。永嘉五年,年十八,身长七尺五寸,弓马迅捷,勇冠当时。时晋太傅、东海王越,率洛阳之众十余万讨檀氏,薨于军,军人推太尉王衍为主,率众而欲还东海。檀氏屯许昌,洛阳空虚,帝急诏河东郡勤王,光越众而出,曰:愿为先锋。指授攻讨,所向无前。御众严整,莫敢犯者。将佐亲戚,莫不敬惮,故帝授之以车骑将军,仗以专征之任。”(注)

    没有人会预料到,此后十余年间,再也没有一个将领能在他的光辉中出头,这个奴隶出身的胡人,彻底开启了他的传奇登顶之路。

    项城,司马越的棺木前。

    随司马越出洛阳的大批官员,几十位宗室里,属太尉王衍官衔最尊,他决定秘不发丧,准备从项城冲出,以甩掉檀济绍布在许昌、新蔡一带的军马。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檀济绍。

    他命匐勒从新蔡向北压迫,同时点了伏力度和毋达务骛的精骑,从许昌向东,开始了对从项城出来的军队的追击。

    其实也不用太费事,因为大军护送司马越棺木从项城开始出发,到檀济绍得到消息出兵追击,这支官、民、兵混合大军,如同平原上蠕动的一张网,缓慢地只走了八十里,挤挤挨挨来到苦县,一个叫宁平镇的小地方。

    王衍是王氏高门子弟,他身居三公太尉之职,崇尚清谈,是当世之名士。但他从未当过军队的统帅,并不清楚步兵和骑兵在机动性上的天渊之别。

    乌压压的铁骑从地平线那里出现,卷携着轰隆隆的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向着这个毫无险要遮挡的平原小镇席卷而来。

    王衍惊呆了,他一生在繁华锦绣、庙堂之高,一直以为出洛阳到东海,这样的旅程便足够苦楚,从没有经历过这样活生生的大军灭顶。

    在这个当口,众人已经来不及推举一名将军领兵拒敌。

    无将、无帅、无战心、无斗志,一支数万人的无首的精兵,毫无阵型、毫无章法,完全组织不出抵抗的防线。

    他们在匈奴骑兵的快速掩杀冲击之下,零星抵抗如螳臂当车,而随军的士人、百姓则只知四散逃跑、相互践踏。

    与其说是一场战斗,倒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射猎屠杀。

    毋达务骛勾着嘴角,轻松写意的指挥骑兵将逃散的人群赶回大队里,然后远远的放箭射杀。而伏力度活动了一下碗口粗的手腕,抽出他一百斤重的巨大画戟,一刀将身侧最近的一个士人劈斩为两半。

    从天明杀到天黑,尸骨堆积相践如山,王公士庶死者十余万。

    此战过后,晋廷的中央军队全军覆没,完全失去对各郡县的控制力。而各郡县,如河东、并州在汉国匈奴铁骑包围之中,岌岌可危。

    晋再也无力守住整个北方,亡国,只是倒计时的时间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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