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城盐商盐铺众多,形成河东盐帮。其中最大的盐铺老板,同时担任盐帮商会会长的,叫做闾生。

    闾氏历代从事盐业生意,转买转卖,从中渔获暴利,至今已经家资千万,售盐商线遍布周边郡州。

    闾记盐铺。

    已经快要打烊了,他正坐在自家铺子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算账,伙计正准备把门板装上,突然有个打扮不起眼的年轻男子闪身进来。

    “哎哎……这位小郎君好,真是对不住,咱们铺子已经打烊了。”

    伙计上前陪着笑,来者皆是,即使打烊了也得好生解释,免得万一是个大主顾,误了生意。

    “闾老板在吗?”

    谁知那来人并不理会,径直看着柜台后面的闾生。他的汉话口音略有些生硬,听着不像本地人,似乎有点陇右那边的口音,却也不是太像。

    蒲州做生意的多了,有些天南海北的口音也属正常。闾生三十余岁,留着两撇弯翘的小胡子,微微泛褐色的眼睛,看着就略有些油滑。

    正常汉人不应多须,原来上一任闾氏老板正室子意外身亡,这闾生是一个胡姬舞女所生,奈何闾氏后继无人,只得由他继承了家业。

    他身上胡姬的血统并不明显,加上他经商多年,市井气息浓重,以至于几乎没有人会再把他和蛮族联系在一起。

    他眯眯眼睛打量着来人,挥挥手让伙计先去忙,一边拱手行礼道:

    “在下便姓闾,是这闾记盐铺的当家的。不知小郎君有何贵干?是买盐还是运盐,或者其他生意?”

    那年轻男子一身的普通装束,但右手不离身侧,似乎经常将手放置此处,随时准备提起什么,天长日久,已经形成反射性的习惯。

    闾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意识到那里是匈奴披甲骑兵放置武器的位置,一个眼神的交换,于无声处透露出令人心惊动魄的信息。

    闾生却并未害怕惊慌,而是热情有加的躬身邀请道:“还请小郎君后室商谈生意。”

    他不动声色避开人,引年轻男子到后面一间屋子。

    两人进门,闾生谨慎的关好门窗,回头望着来人。只见那年轻男子掏出一枚白生生的狼骨令牌,上面用乌金镶嵌出一个“檀”字。他握举令牌在手,冷冷道:

    “斛律氏听令。”

    闾生肃然,那副市侩之色一扫而空,恭恭敬敬单膝下跪,右手握拳于胸,垂头对着令牌行了一个匈奴的跪拜大礼,吐出一句标准而流利的匈奴语。

    “斛律生,听凭主人号令。”

    斛律氏,乃是五部匈奴王族原本的姓氏,只不过国主自己归化了汉姓,刘。于是这个匈奴姓氏便经常被淡忘。

    檀济绍的母亲,便是国主刘渊的姐姐,斛律氏的公主,当年嫁到檀氏。闾生的胡姬母亲,亦出身斛律氏,为公主的侍女,只因当年遭遇掳掠,流亡飘零,沦落到舞坊歌肆,倚楼卖笑。直到被蒲州城的盐商闾氏买回家中,才有了安稳的日子。

    他是檀济绍的一颗暗子,一条暗线。

    蒲州盐帮商会会馆里人潮如织,络绎不绝的人,蒲州城大大小小的和盐打交道的,大盐商、小盐贩、散户都汇集在这里。因为今天,是河东郡太守府上,每年第一个季度,司盐令押运着官盐到来的日子。

    “司盐令大人怎么还不来,往常是早就该来了。”等待中,商贩们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太守府上,年前动了一批吏属安排。原本常随着司盐令大人的黄安总管,不得重用了,现在得势的是俞氏大郎君俞近之手下的人,官职听说是度支中郎,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个消息灵通的,不由得跟人咬起了小道消息,引得众人好奇心起。

    “不会吧,黄总管多少年的老人了,往年也没出过差错,听说还是俞氏宗主的亲眷,怎么说不得势就不得势了呢?”有人觉得这消息也不实。

    “你们哪里知道,俞氏宗主年龄大了,如今已经是半隐状态,轻易不再露面。俞氏的宗主之位,听说是落在了家主俞太守身上。俞太守栽培长子,这自然就重用大郎君手下的人了。”

    “也不知这度支中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操那份心做什么,今年盐池产量听说不太高。只要今年官盐价格,别比往岁提太多,税率不变,便谢天谢地了。”

    “回禀主人,河东太守府上,最近发生了些变故。原本一直跟咱们有通信往来的黄安,断绝消息已有数月,听闻是宗主俞尚失势,他也随之被看管起来。故而咱们原本的联络就断了,至今未能再搭上线。属下办事不力,请主人责罚。”

    蒲州盐帮商会,楼上的雅室,在众人耳目所不及之处,闾生,也就是斛律生,正伏跪在地,向一个一身随从打扮的魁梧男子,汇报着他探得的消息。

    那男子虽打扮的像个随从,但周身的气派,此刻未经刻意,着实是掩饰不住。

    他不言不语,左手松弛,扶着胡椅扶手,右手漫不经心搭在桌面,手指不紧不慢的敲在上头,发出有节奏的“笃…笃…笃…”。

    男子黄褐色的瞳仁冷漠的打量着地上的人,仿佛在评估他的价值,又仿佛是在考虑他的错误。

    沉默压抑的气氛里,这一声一声仿佛敲在人心里。

    斛律生不明主人心中所想,伏跪在地,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额头不知不觉冒出密密的汗珠,滴落在地上。

    “起来吧。”终于在漫长的寂静中,男子大发慈悲的开口,暂时宽恕了眼前战战兢兢的属下。

    斛律生如蒙大赦,叩首不止。

    在一郡太守府上,伏藏一条暗线,花费的精力和时间是无法想象的。

    之前的宗主、黄安一线,就历时数年,逐步从秘密联络、许诺高官厚禄、彻底绑在同一利益链条,这样一步一步、徐徐图之而建立起来。

    打仗费钱,何况建立一国。

    陇右是贫瘠之地,远不及中原富庶,虽匈奴五部在此经营多年,也不过是人心归附。陇右经济力量、重要的战略物资、人口、地缘,都远远不能支撑他们继续经略中原。

    汉国所图,乃是天下。

    汉国之所以能立国,所倚仗的,无非是瞅准了晋廷内斗,政治混乱、兵力空虚,无暇顾及罢了。

    河东之富庶,超出他的想象。

    之前仅仅是太守府库这条线,暗暗流出的金钱、盐铁、粮食,便足以供给他一支小型骑兵一年所用。

    如今这根线断了,仅凭陇右捉襟见肘的赋税,立刻便感觉到处处掣肘。

    河东的重要,真真切切的凸显在檀济绍的认知中。

    所以舅父刘渊给他安排的联姻,纵然河东郡太守的女儿,貌若无盐、痴傻愚钝,他想方设法也要娶到她。

    “司盐令大人来了,司盐令大人来了。”只听商会会馆大厅里一阵喧闹之声,有人已经在街道上远远望见了一队车马,便快速跑回会馆大声喊道。

    为首的是一辆乘人的马车,后面跟着十余匹马拉着的蓬车,篷车里是一袋一袋上乘品质的大盐。

    马车粼粼而行,前面的车停在会馆门口。后面满载盐袋的盐车便一路驶入会馆后院。

    马车车厢打开,赶车的胡人侍从立刻跳下,半跪在地上充作马凳。

    下来的第一个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士人,他缓缓踏着那胡奴的膝盖下车。接着是一个年轻的士人,他挥手示意胡奴起身,让胡奴扶着他下车。

    接着出来的,就是两个侍女模样的女子,其中一个灵动的身影,从车里一探出身子,便新奇的左望右望。

    侍女的打扮朴素简洁,她还留了厚重的刘海,有些遮掩住了她的脸。但即便如此,也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容貌不俗,且有一副令人难以忽略的,乌溜溜、亮晶晶的眼睛。

    那女子正准备下车时,脚底下却一个趔趄,直扑向车边,差点摔下来。那胡奴上前,一把接住那个笨手笨脚的身影,扶稳了放在地上。

    另一个侍女也跳下车,关心的凑上前,对差点摔下的小姐妹说着什么。

    那年轻的士人也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侍女。

    俞羲和那天喊长明过去,就是安排此次乔装打扮出行的计划,为掩人耳目,她化妆成一个小侍女。

    “哎呦……”

    俞羲和推开车门,光顾着看这个辉煌的蒲州古城,没留意脚下一绊,失去重心,扑向高大的车架那里。

    她本能的闭上眼睛,等着劈头盖脸地狠狠摔一跤。

    “主上!”青萍惊骇的轻呼声在耳边,但是俞羲和没有摔到地上,她的腰身陡然被一副有力的臂膀揽住了,扑进一个炽热却带着清冽味道的怀抱。

    青萍只见主上跌落时,原本等候在一侧的长明身形暴起,毫不犹豫的冲到车下接住主上,牢牢护在怀里。

    青萍赶紧扑过去:“主上没伤着吧!”

    前面一身士族宽袍大袖的青莘,也不由得回头,关心的看着俞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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