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羲和面庞上敛了笑,撩了一下鬓边被荒野大风吹起的发丝,转头看了一眼守护在她身侧的长明。

    她的披风,被风吹的鼓起,好像雁北的海东青张开羽翼,翱翔天空,追击鸿鹄。

    谁料那冷漠的胡奴垂下眼矮身,臣服般的半跪在她脚边的黄土上。

    “女郎,冒犯了。”

    长明修长矫健的手臂将披风边角收拢了一下,把她裹住,好像巨鹰收拢双翅,天晚归巢。

    他贴跪在她脚边,膝盖沾了土,俯身伸手拂去她披风边沿微微沾染的一点点尘灰。

    他站起身,灰蓝色眼睛望着她。他总是垂目,偶尔抬眼时,能看到他的瞳仁是无机质般的灰蓝色,鼻梁很挺,眼窝很深,有棱有角的骨相,肤色是一种异族人的冷白。

    在她的眼睛里,他看见了自己。

    长明有些明白,为何她那么多手下,都对她如此信服,她身上有着矛盾的特质,有着光明灿烂的信念。这对他这样生于晦暗、长于污淖之中的人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

    在悠远苍天与厚重黄土之间,他亮如寒星的眼,和她一身素衣,似乎是天地间唯二的色彩。

    俞羲和望着他。

    而她的眼神,像是透过他看着什么,如天上一片云、一缕风,干净透彻得仿佛一眼望到底,又令人一点也捉摸不透。

    长明,是她梦中忠心耿耿、悲壮赴死的死侍,面前的人面容是他,桀骜不驯的性子又不是他,强留他在身边,只不过是她下意识的一种牵绊。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恍如初见,恍如故人。

    他后撤一步,垂目不再与她对视,躬身拱手:“天晚风凉,女郎可尽早回府。”

    俞羲和看着他低头的发顶,语气平静:“我罚你的鞭子,你服不服。”

    他依旧俯首,语气停顿了一下:“毫无怨言。”

    前一回的交锋,她对他的惩罚,只是士族高门中,主和奴较量认识的基本功,连摩擦都不算。

    你压制不住,就只能奴大欺主。如同晋廷皇族暗弱,只得与士族门阀共治天下。

    她并非弱主,足以制恶奴,也足以驭强奴。

    俞羲和支使胡奴打了黄从事二十鞭。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宗主俞尚那边终于按捺不住了。

    长明乃一胡族侍奴,黄安为世家臣属、俞氏宗主的甥孙。俞羲和这种行为,无疑是挑战了权威秩序,并狠狠打了宗主俞尚的脸。

    俞氏惯例,由最具权威的家族成员任宗主,一般是家族中辈分最长者。

    这一代的俞氏宗主,力主依附汉国刘氏王族。原本俞尚正在逼迫着两位郎君出仕,并且非常支持为女郎许亲檀氏王族。

    他为了自己长久的利益,极力主张士族男子应该入仕,欲说服俞秀松把大公子送到檀济绍帐下做度支尚书,把二公子也送到檀济绍帐下做都骑校尉。

    他怕的就是这两位公子,从他手里接过经济和军事大权。

    他听闻俞秀松不欲为女郎定亲檀氏,本就拱着火,现在俞羲和又把矛盾摆到了桌面上。

    俞尚今年古稀之年,在这个时代算是养尊处优的高寿之年。他平常是不敢拿俞羲和怎么样,毕竟她是俞氏正经的千金嫡女。

    虽然他是俞氏宗主,是家主俞秀松的叔父,占了一个长;可是俞秀松还是家主、是河东士族领袖、是大晋朝廷赐封的太守兼都督诸军事、理论上的天子重臣,占了一个尊。

    俞秀松妻子早亡,留下三子一女,作为俞秀松疼爱的女儿,其实在俞氏这块地面上,她就算是捅破了天,也无人敢申叱。

    如果有人敢于捋她的老虎须,也就是这位宗主叔祖父大人了。

    此刻的俞尚很生气。

    不仅他生气,俞羲和也生气。青莘核对的账目,发现很多漏洞和作假之处,难怪河东郡的府库里没有粮食,没有钱,都让这个老家伙中饱私囊了。他到底贪了她多少的小钱钱。

    俞尚苦心经营多年,基本上掌握了俞氏三州的经济命脉:土地、田庄、部曲,盐铁、硝石、桑麻。

    他的好侄儿俞秀松其实是个不问事的,他从中中饱私囊多年。

    “姑外祖父,您老人家要为孙儿做主啊……那胡奴居然踩到士族的头上了啊……”

    黄安带着一身伤,让人扶着哭爹喊娘的朝着宗主俞尚哭诉。

    “那贱奴居然敢打了老夫的甥孙,老夫动不了女郎,还对一个贱奴束手无策吗?”

    俞尚怒气冲冲,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胡子气的一跷一翘,“左右,将那个贱奴捆来,打死不论。”

    俞氏有一支500人的部曲,一支50余人的侍卫。历来部曲是军事化训练,掌握在宗主手里,主要负责对外。

    而侍卫和数十死侍,掌握在家主手里,主要负责对内,贴身守护主人。

    宗主和家主分庭抗礼,俞尚为宗主,俞羲和的父亲俞秀松为家主,对两只队伍,分别掌管。除了俞尚,这支部曲任何人都未能置喙。

    现在俞尚指使的就是这支部曲营,去捉拿长明。

    青萍一路小跑进来禀报:“女郎,宗主大人那边派人到侍卫营抓长明,长明野性,反把部曲来人狠狠揍了一顿。宗主大怒,退而求次的抓了孔苌,这会儿,已经半个时辰了,还未曾来汀洲院兴师问罪,恐怕孔苌凶多吉少。”

    青萍知道女郎对身边侍卫多有关照,急去报俞羲和,却在外院被人故意拦住了,消息耽搁到现在才报到俞羲和耳中。

    俞羲和正歪在榻上,看一卷竹简古书。得知这个消息她咬咬后槽牙,宗主是吧,撞我枪口,看我怎么会会你。

    她下地穿上鞋,对着外面喊道:“长明呢?回来了吗?”

    “属下在此。”

    长明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对方开始擒人时,长明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那群人忠心执行命令,对他穷追不舍。

    他刚刚回汀洲院。听闻女郎召唤,他身影闪现。

    孔苌是胡汉混血儿,她母亲是佃户胡女。他本出身于俞府部曲,因母族技能擅长驯兽,俞羲和才把他从部曲营带出来。

    孔苌当过一段时间她的侍卫首领,再也没有回到俞府部曲营。不久前她二哥俞炳之预备出仕,把孔苌调走作了他的私兵。

    掌握不了真正的俞府部曲,就无法掌握自身的安危。

    俞羲和早就恨的牙痒痒了。500人不少了,俞尚那个老匹夫,一面让大哥二哥去檀济绍帐下出仕,却只舍得拨数十部曲随同大哥二哥。

    还是父亲,将自己掌控的侍卫、死士都尽可能的安排在儿子和女儿身边。

    因为她幼时的飞扬跋扈,侍卫营实际她也可以完全掌控调动。目前这几十人就是与俞尚部曲营抗衡的唯一力量。

    俞羲和扔掉书简:“长明跟我走。青萍,去找青锷,就说按以前安排过的,到听澜院救人。”

    听澜院。

    孔苌被扭在地上,两侧各有一个彪形大汉拿着棍棒。他不忿抬头盯视着高堂之上端坐摇着麂尾,白胡子一大把,锦衣华服的俞尚。

    “这杂种贱奴,还敢盯视老夫,还愣着干什么,打,狠狠地打!”

    俞尚身上有彻头彻尾的士族风气,他最讨厌这种胡族的有色眼睛,让他感觉被狼之类的野兽盯着。

    那两个部曲接令,碗口大的棍棒便携带着风雷之势,沉重的落在孔苌的肩背上,他咬牙浑身一抖,一声又一声闷响不断传来。

    “住手!”一声清叱,接着就是门口大门和守门部曲被一同推开,随着一阵快速整齐的脚步登堂入室,一行人冲开部曲守卫,闯了进来。

    看到眼前景象,俞羲和眼神一暗。

    用棍子打,这不是惩罚,而是虐杀,他想要了孔苌的命。

    自己晚来一步,孔苌肩背上那件厚实的侍卫服已经打破。

    行刑的两个部曲见是女郎亲至,不由自主停了手。孔苌被麻绳捆起来的衣衫底下,开始慢慢往外茵着一股一股的血,流到了他身下的石板上湮开。

    “叔祖父好大的威风啊。”俞羲和身边跟着佩刀带甲的长明,还有十几个披甲侍卫拱卫在她身后。

    俞尚冷哼一声:“无礼,女郎怎么如此目无尊长,居然带人闯我听澜院。”

    “宗主大人,您私自抓了我的人,公然在这里动刑,是欺我年幼失祜,在府里势单力薄吗?”

    俞羲和走到孔苌身边,长明迅速跟进低身给他割开绳子,后面便有侍卫扶起孔苌。

    “女郎休要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先打了我的甥孙,我要让这些杂种今天再也走不出听澜院。”

    俞尚一拍凭几,脸上的横肉胡子抖了抖,立刻便有部曲执戟朝着俞羲和。

    就是他,她背后的那个胡奴。虽然一言不发,但是却有着平静却暗潮汹涌的气质,更让他大加防备。

    “您究竟想让谁走不出听澜院,我看,不是他吧,是我!还有我的所有兄长!”

    俞羲和丝毫不惧,昂首对着俞尚怒斥。

    “宗主大人、叔祖父,这是我最后一次称呼您。因为你很快就不再是了。”

    俞羲和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账册,“啪”地一声扔在地上。

    那声音仿佛是某种指令,听澜院的院墙上,突然齐刷刷冒出几十个弓箭手,密密麻麻居高临下将这个院子围得密不透风。

    这是她提前就想好的计策,她在院里吸引俞尚注意力,暗中派人在院墙外埋伏起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青锷为首,领着的人,都穿着统一的侍卫服。冬日里那闪着青光的箭簇冷地让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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