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徐徐,吹动枝叶。
偶有碎叶三三两两随风而落,打在朱允熥的肩头。
他独自一人坐在御花园的树丛之下,无声的望着眼前秋日的园景。
准确的说他不是在看景色,而是在看不远处依旧不时有读书声传来的华殿。那是他当年读书的地方,也是他在这紫禁城呆得最多的地方。
昔日他读书不用功时,刘三吾便会板着脸在他的耳边怒斥,“殿下忘记了大明开国的艰难吗?忘记了故太子的壮志吗?殿下将来是要做隋炀帝吗?”
还有那次,他自以为聪明在老爷子面前提起博彩,结果老爷子龙颜大怒,命人把他拉到殿外打板子。刘三吾跑前跑后,急得满头大汗,心痛之色溢于言表。
他和朱允熥的故事,还有许多。
多到一旦记忆涌起,就塞满了思绪。
刘三吾前朝大元时为广西静江路学政提举,身份清贵地位超然。洪武十年入朝为翰林,而后帮着老爷子制定科举,勘定御制大诰,编纂图书。
可以说从老爷子废除丞相之后,事上多依仗其人,是名副其实的幕僚参赞,不然老爷子也不会把教导皇子皇孙读书的这等大事交给他。
他更是朝清流的领军人物。
他是位好老师,也是可以说是私生活没有缺点的谦谦君子。
不过人都是有私心的,他教过朱允熥读书是有实的帝师。所以他的内心深处,也想着让朱允熥亲近臣,亲近清流。
朱允熥和他师生情分的拐点,就出现这里。
清流可以有,一个国家不应该更不可能只有一种声音。但这个国家,更需要的是实干的官员。
风,忽然大了,一片发黄的树叶落在他的肩头。
他用手轻轻捻起,看着树叶上已经干枯的纹路,然后撒手让树叶被风卷走,消失不见。
随后,他再次打开刘三吾的遗折。
“皇权天授,帝王乃是天子,乃天下之主。”
“然帝王更是天下臣民之表率,皇上做事除了急切之外,颇为随心所欲,不愿遵循礼法。”
“礼法非繁缛节,而是规劝其身正其言行。帝王不循礼法,则朝纲乱。朝纲乱则天下乱,天下乱则民不安。”
“皇上登基之后,不喜清流空谈,多喜官员实干。”
“清流空谈或许非治国之策,但亦能广开言路。”
“容清流,是容天下读书人说话的嘴。以防皇上万事皆乾纲独断,刚愎雄猜。”
“且,上喜实干,比上行下效,官员多以政绩博皇上之心。”
“或大兴土木,或为实干之名而耗费民力。民力有限,当珍之慎之。”
“真实干可兴邦,假实干则残民,且成酷吏,往皇上三思慎重。”
“古往今来帝王多以仁孝治国,皇上仁孝之心日月可鉴。然皇上自幼在太上皇身边耳濡目染,太上皇性情刚烈好酷刑重责。而天下安定久矣,暴烈之法非长久之道。”
“杀心太重,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皇上非开国之主,治国不可与太上皇如出一辙。若学其法,恐本末倒置,损伤贤名。”
看到此处,朱允熥平静的脸上露出些微笑。
“好你个刘三吾,竟然在折子里把皇爷爷都给编排了!”
奏折里的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细细想来,倒也不无道理。
这个国家有着巨大的惯性,凡事真的不能操之过急,而且千百年来形成的规矩和理念,也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更改。
对此朱允熥深有体会,真真是牵一发动全身。
每个人都想当改革者,可如此庞大的帝国,如此悠久的历史,如此众多的百姓。盲目的改革就是不负责任,甚至可以影响到国本。
所以他才没有登基之后,马上着手推行种种新政。
遗折已看到了最后,上面的字迹显示出力竭之势。
“罪臣回乡之后,日日三省己身,一生仕途半世高官仿若一梦。罪臣临老晚节有污,乃是臣犯了贪欲二字,又忘记了明哲保身。”
“罪臣年迈,十有余,能有如此寿禄已是天恩于我。是以臣死后,俭葬乡梓,一口薄棺两卷古书足矣。”
“臣知陛下对老臣优渥,臣恳请陛下,勿予老臣谥号勿给老臣子孙封赏,清正家风方为根本,陡然富贵则子孙有患!”
“臣,刘三吾叩首再拜。”
风,似乎更大了,更多的叶子落下,盖住了朱允熥手的奏折。
那上面一笔一划工整的小楷,似乎让朱允熥再认识了一次,刘三吾这个人。准确的说,是再一次重新审视这个时代的人。
时间,不只是时间。
每个时间节点之内,活着的人,对于世界对于人伦乃至对于家国天下,都有着不同的见解。
并不是说你从几百年之后来,你就一定比别人想的说的做的正确。
符合时代的,才是正确的。
对于刘三吾的死,除了悲切之外,朱允熥更多的是感觉到一种怅然。
他们那一代人,都已老了,快去了。
即便是比他们小一些的人,也正在老去。
朝如今部的阁臣也好,鹰派的将军也罢,老人越来越少,多是壮年之人。
新老交替...........
这个词,让朱允熥再一次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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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李景隆蹑手蹑脚的走来,在朱允熥二十步之外,挨着王耻停步,然后抻长脖子张望。
“万岁爷在那边坐了好些时候了。”王耻低声道,“连膳都没用呢,这天又凉了,这可怎么好?”
李景隆瞅瞅朱允熥这边,眼珠盯着王耻,“老王,咱们老交情了,万岁爷这是........?”
王耻看看左右,低声道,“刘三吾没了!”
“啊!”李景隆先是一怔,然后叹息道,“刘学士和我,也算是故交之人,即便知道他年事已高风烛残年。可猛的听说,心里也是有点不是滋味。”
说着,又感慨道,“我得差人给刘家送份重礼,我爹陵前的神道碑,就是刘学士给做的。”说到此处,又叹息一声,“你知道我这人,最是念着旧情,记挂情分。”
“不看别的,就凭这个,我也不能看着刘家把丧事办得寒酸了!”
王耻瞅他一眼,心早就破口开骂。
“跟杂家这装什么好心?还怕人家丧事寒酸?当初刘三吾倒霉的时候,可不见你曹国公念着旧情,帮他出头说话。刘三吾在老家的时候,也不见你年节跟人家通信送礼。”
心骂着,悄悄挪动两步,跟李景隆拉开距离。
突然,也不知怎地,鼻子一痒,猛的打了两个喷嚏。
“你这是受风了?”李景隆笑道。
王耻赶紧掏出手帕擦擦鼻子,悻悻道,“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突然打喷嚏!”
“这打喷嚏也有学问!”李景隆开口说道,“打一个是有人想你,打两个是有人骂你。你刚才打了两个,定是有人在背后狠狠的骂你!”
王耻脸色一变,“杂家跟谁也没冤仇啊,谁骂咱家干什么!”
就这时,御花园的朱允熥回头,“李景隆来了吧?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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