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山下车马盈道,范家仆从帮忙给来自五湖四海的士人们牵马停车,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士人们,有些是有长辈引荐过来的,十拿九稳能被范华收入门中,有些根本没有门路,却存着一丝希望,能被范华慧眼相中。
毕竟范华海内名望,能够被他接纳的士人,几乎算是一登龙门声价十倍。
就算不能被范华收入门中,得到他几句评论,自己稍加运作,就能名扬天下,成为新的风流人物。
而一旦扬名,就能走举孝廉的路子,何愁做不了官?
白氏山山脚下,一群已经被范华收为学生的士子昂首路过。
这些人大多出自豪门世族,不缺吹捧的人,因此年纪轻轻就打响了名号。
被称道为关东大侠焦子阳的少年皱眉路过,略带嫌弃地说道:“吵吵闹闹的。”
赵氏来自函谷关以东,焦子阳年少时喜欢在关东游荡,做个游侠,于是得了个关东大侠的称号。
倒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而是因为他出身显赫,不光赵氏一族值得称道,他母亲更是大长公主。
焦子阳身侧,文质彬彬的少年说道:“子阳兄,不要急躁。”
这是天下俊秀兰仲白。
关东大侠焦子阳和天下俊秀兰仲白这两个已经打响名号的少年路过,众人都忍不住让了一条道。
兰仲白看着一架青帷马车停下,若有所思地说:“大约是范师说的人来了。”
焦子阳顺着兰仲白的视线望过去,鄙夷道:“云中郡虞昭?黄口小儿也敢吹嘘力退山匪?”
兰仲白笑道:“不是力退,是智退。好了,子阳兄,同我一道去为虞贤弟接风吧。”
兰仲白注视着这架青帷马车,回想起关于虞昭的一些事迹。
两年前,虞阳战败,虞昭下落不明。
而前不久,乔太守在青州平定匪乱,家眷被山匪劫持之时,恰好遇到青衣少年,舌战群匪,最终让山匪羞愧而走。
这青衣少年就是虞昭。
乔太守深感虞昭的大恩,他身为一方太守,有推举孝廉的职责和义务,他于是向朝廷表奏,推举虞昭做官。
天子对虞昭的身份有所顾虑,而宠冠后宫的张贵妃被民间虞昭的故事所感动,不顾和乔太守之前的恩怨,出言劝天子珍重人才,天子因此赦免了虞氏一族的罪过,当然,顾忌到虞氏一族的名声,到底还没没有让虞昭直接做官。
兰仲白的眸光微微一闪,顿时对这个未曾蒙面的虞昭多了几分兴趣。
焦子阳不知道兰仲白的所思所想,他还在愤愤不平:“我听说边郡人都不通经传,尤其这个虞昭,他这三年只怕连书都没摸过吧,以他的学识,怎么能做范师的学生?”
焦子阳越说越起劲,气愤之下脸都变得微红:“而且,三年前鲜卑之战的事……虞昭怎敢信口雌黄,说当年的事有隐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隐情!”
焦子阳说完这句话,拂袖而去。
兰仲白正要去拉他,却见青帷马车缓缓停下,马车上铜铃声响,素白的一只手挑开车帷。
虞枝枝在东市租了马车,一路来到白氏山。
她穿着素青色襦服,配环首刀,秀丽的眉化成浓黑,她这身装束并不奇怪,反而格外英姿秀雅。
她握着环首刀,显得有些紧张。
今天,是她来到白氏山求学的第一天。
以虞昭的身份。
不知张贵妃和乔太守是怎样串通好的,总之他们为“虞昭”编好了一个智退山匪的故事,“虞昭”脱离了罪籍并小有名气。
可惜“虞昭”尚未年满二十,没有取表字,要不然也能有一个响当当的“智勇双全虞某某”的七字称号。
虞枝枝握紧了环首刀。
至于为什么是“智退”而不是“力退”,那只能怪她这个弱不禁风的身板了。
国朝武德充沛,读书人也都能舞枪弄棒,像范华、卢光这些大儒,可不是光会读书这么简单。
虞枝枝希望白氏山的同学们不要武德太过充沛,她有点害怕自己会格格不入。
虞枝枝听见车夫说话:“虞郎君,已经到了白氏山下,往上的路只能步行了。”
虞枝枝深吸一口气,挑开车帷,走了下来。
俊秀的儒生站在虞枝枝面前,含笑道:“是虞贤弟吗?”
虞枝枝点点头,她看见面前的儒生自报名号:“颍川兰仲白,范师让我来接你。”
虞枝枝对兰仲白作揖:“原来是仲白兄,”她迟疑了一下,问道,“是范公让仲白兄过来接我?”
兰仲白微笑道:“正是。”
虞枝枝拧了眉心,稍微感到疑惑。
范华过去一段时间不在白氏山,而是四处访友,因此虞枝枝还没来得及联系上范华。
范华应当不知道“虞昭”的身份。
虞枝枝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弟弟虞昭,作为虞阳子女,他们都可以成为一把用来诛宦的利剑。
虞枝枝对兰仲白道完谢,又问道:“范公现在在白氏山吗?”
兰仲白一边引着虞枝枝走,一边说道:“按道理今天范师会回来的,只怕有事情耽搁了。”
说话间,兰仲白已经带着虞枝枝来到下榻的邸舍。
大堂里聚着不少的前来求学的年轻士子,虞枝枝踏过门槛,适才鼎沸的说话声忽然静了一瞬。
许多目光在隐晦地向虞枝枝投来,虞枝枝脚步一顿,身边的兰仲白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虞枝枝回神,佯装泰然自若向前走。
兰仲白引着虞枝枝走进一间房舍,对她说道:“你运气好,这间房舍暂时没人居住,但若是还有新的学子前来,恐怕要委屈贤弟和他挤一挤。”
虞枝枝一愣,她没有考虑到这种状况。
她很快收敛好神色,再度向兰仲白道谢。
兰仲白笑道:“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兰仲白说完转身要走,虞枝枝叫住了他:“仲白兄。”
兰仲白回头。
虞枝枝犹豫了一下,问道:“今日我进邸舍,大家表现得有些奇怪,我想请教仲白兄,这是为什么。”
兰仲白没有干脆告诉她,只是说:“大家对你好奇。”
兰仲白不是故意为难她,他猜到了推波助澜的人,只是背后议论人不是他擅长的事,他本以为这样敷衍,虞枝枝会对他不满,但虞枝枝只是诚恳地说:“我大概猜到一些,多谢仲白兄。”
兰仲白略微惊讶,但他面上不露分毫,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虞枝枝在邸舍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没有见到范华,但顺利和邸舍的士子们熟识一些。
熟悉之后,这些士子告诉她,之所以第一次见面对她冷漠以待,是因为焦子阳此前评论过她。
当然是一些不通经传、出身可耻、吹嘘自大的评语。
焦子阳出身显赫,还是范华的关门弟子,他的话在年轻士子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所以虞枝枝在士子间的名气轻易地被焦子阳毁了大半。
零散几个年轻人围在桌边,虞枝枝微微低着头。
窗外大雨滂沱,桌上浊酒晃荡,良久,虞枝枝抬起头来,脸上只有温和的笑意,她说道:“应当是子阳兄对我有些误解,我现在登门拜访,向他解释清楚的。”
她站起来,身后是瓢泼大雨,她在门口撑起一柄竹骨伞,用清润的声音说道:“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襦服少年不喜不怒,说完《尚书》名句之后翩然离开。
围坐桌边的士人连忙叫她:“这么大的雨。”
虞枝枝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竹。
年轻士人看着虞枝枝的背影,说道:“其实……虞昭真的挺有涵养的。”
“焦子阳却是落了下乘。”
“焦子阳取笑虞昭出身边郡,不通经传,但虞昭《尚书》名句张嘴就来,哪里是不通经传的样子。哦……我想起来,虞昭的外祖不就是乔公?著《尚书解诂》的乔公?”
回想起虞昭翩然离开的风度,真有些名士风流的意味。
虞枝枝冒雨拜访焦子阳,可巧焦子阳并不在屋内。虞枝枝淋了许久的雨,获得无数围观的目光。
第二天焦子阳回来邸舍,一脸苦涩。
他拉着兰仲白喋喋不休:“虞昭小儿拿我做垫脚石,我成了他弘扬名声的丑角了。”
兰仲白轻轻摇头:“若他真想拿你做垫脚石,你如今已经臭名扬天下了,现在却只是在这白氏山有点丢脸。你难道忘了,虞昭‘智退山匪’的事迹可是从青州传到了洛京。”
焦子阳悚然一惊,他可不想让他嫉贤妒能的丑名从洛京传到青州。
要知道,现下的风气是“一字之褒甚于衮冕,一字之贬甚于斧钺”,要是名声毁了,他就做不了官。
焦子阳看起来像是牙痛:“你是说,虞昭还放了我一马?”
兰仲白说道:“要么他‘智退山匪’的名声是百姓自发传颂的,要么是他放了你一马,你自己想。”
焦子阳闷闷不乐:“就算他放过了我,我现在在白氏山已经抬不起头了。”
兰仲白端起茶抿了一口:“还有余地,你去登门道歉。”
焦子阳瞠目结舌:“啊?”
兰仲白笑道:“你二人来一段‘将相和’的佳话,算是双赢。”
焦子阳面色惨白:“你要我去负荆请罪?”
兰仲白站起来,慢悠悠说道:“记得找个暴雨天去。”
焦子阳左等右等,等不到暴雨天,他想着再等下去,自己就要真成丑角了,咬牙选了一个大清早,事先找好了围观的人群,前去堵住虞枝枝的门。
不知为什么,日上三竿屋里才开始有动静,而焦子阳已经站了一个大上午。
焦子阳最先心中满是愤愤,在日头底下站久了,头昏脑花地开始稍微反思了一下。
虞昭那句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无稽之言勿听”,他不该仅仅从传言和自己的猜测中认定虞昭的为人。
焦子阳想到这里,又猛地摇摇头。
他也不应当以为虞昭是个好东西,他还没见到虞昭呢。
屋内有细碎的声响,然后趋于安静,渐渐有琴音幽幽响起,抚琴人弹完一曲,门终于被推开。
焦子阳仰头去望,只看见阳光打在少年的脸上,他肤色白皙如雪,眉目如画。
焦子阳一怔。
他正在愣神之际,那少年趋身小跑着过来,隔着袖子握住了他的手:“子阳兄!”
少年面色诚挚,他叫完焦子阳的名字后咳嗽了两声。
焦子阳想起来,少年在大雨之时曾经在他屋外等过他。
焦子阳看着少年,心中不平之气倏然消散,他看了一眼少年紧握的手,不知为何觉得脸有些热。
身侧走出来兰仲白,兰仲白似笑非笑看了一眼两人,也将手伸了上去,握住两人的手:“虞贤弟豁达,子阳兄知错善改,不失为一段佳话。”
焦子阳有些尴尬,知错善改在格调上就比不上豁达。不过看着面容俊秀的少年,他懒得计较。
大半个月过去,范华依旧没有回来,虞枝枝于是准备下山一趟。
虞枝枝决定要拜入范华门中后,黄姆妈便在山脚下租了几间屋舍,带着虞昭和虞念一起。今日天气好,虞枝枝打算下山看看虞昭虞念,也帮黄姆妈做做家事。
虞枝枝从山路往下走,快走到黄姆妈屋舍的时候,看见穿灰色衣衫的佩刀男人在打听人,似乎是他的妻子走丢了。
虞枝枝在远处看了一眼这面生的灰衣男人,没太过在意。
她走进黄姆妈的屋子,先看了一眼弟弟虞昭,再抱了抱小虞念。
黄姆妈看着少年打扮的虞枝枝抱着小虞念逗弄,仿佛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女郎何必要装作小郎君来白氏山,好不容易逃出了宫,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不好吗?”
虞枝枝一边哄着小虞念,一边说道:“若不是因为诈死才得以逃脱,我会用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借用阿昭的身份来这白氏山,其实……用阿昭的身份,也可能会让那个人警觉。”
虞枝枝脸色有些黯然,她回神,决定不去自己吓自己,她对黄姆妈笑了一下:“等阿昭醒过来,我就用回自己的身份,到那时候,事情应当已经进行得差不多,我如果死……不管是什么结果,阿昭可以重新开始,好好活下去。”
黄姆妈动了动唇,像是打算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很快到了晚上,虞枝枝刚回到房中准备歇息,黄姆妈却煮好了一锅甜汤端了进来。
虞枝枝对黄姆妈说:“这么晚了,姆妈也早些歇息。”
黄姆妈说:“你身子弱,要多补补,”她含笑看着虞枝枝吃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来,“屋主家有个小儿,我送一碗过去给他也尝尝。”
虞枝枝拦住她:“姆妈,我去吧,你眼睛不好,在夜里看不清路。”
虞枝枝提着灯笼往屋主屋里走去,黄姆妈合上门,没有落锁。
夜晚很静,直到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穿黑色氅衣的男子站在院门外,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他身侧站着的,正是虞枝枝在白天看到的那个灰衣男人。
“殿下,打听到这屋舍新租给了青州来求学的虞昭。”
“虞昭……”氅衣男子的声音像是被寒风淬过,漠然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动。
下属抽出佩刀,准备去砍门栓,但氅衣男子伸手一推,那门悄然打开。
门没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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