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枝枝盯着锦衾上这一枚梨花愣了神。
片刻后,她的眼睫都是雾蒙蒙的,她顿时心乱如麻起来。
她伸手去拿那枚梨花,但齐琰的手更快,那枚梨花已经在齐琰的手上。
虞枝枝握住了他的手指。
她的指腹沾着梨花的春雨,有些湿滑,齐琰反手握住,觉得手心在生生发烫。
他皱着眉,觉得应该甩开虞枝枝的手。
他很讨厌这种温情脉脉的时刻,如果虞枝枝只是不着片缕地站在他面前,他还不至于如此手足无措。
他倒希望虞枝枝是这样做的。
但虞枝枝靠在他怀里,给他一个不带任何绮念的拥抱。
齐琰僵硬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
他听见怀里的虞枝枝在说话:“殿下,你其实知道我的身世吧?”
虞枝枝窝在齐琰的怀里,伸开双臂用力地抱紧他,像是寒冬腊月的老猫找到了火炉。
虞枝枝舒适得想要阖眼。
虞枝枝一直没曾想要要对齐琰刻意隐瞒什么,只是她牢记着姆妈的话,她不会随意对外人说。
薛良玉认得她,尤怜自己发现了,在范华那里,她并没有亲口承认。
但实际上,她早就已经背离了姆妈的期望。
所以,现在告诉齐琰,也没关系吧。
他其实也老早就知道了吧。
虞枝枝抬头,她咬着唇,尽管下定了决心,但她依旧说得很艰难:“我是……”她顿了一下,“我是虞将军的女儿。”
果然,齐琰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波动,他垂着眸子,轻轻用手指刮着她的面颊。
他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虞枝枝忍住羞赧,她似是带着泣音:“因为殿下……是我的夫君。”
心脏像是被极细的蚕丝缠绕,狠狠一抽。
齐琰握住虞枝枝的手,用力拽住。
异样的兴奋,缓慢填满了他的心脏,他低头,看着床榻上的虞枝枝闭上眼,他恨恨道:“你做了什么?”
虞枝枝迟缓睁开眼:“我做了什么?”
她不解。
齐琰同样不解。
他只是知道,当他讨厌的那种感觉充盈他全身的时候,他更沉溺。
虞枝枝仰头,头一回看见齐琰眼底的红丝,在深沉的夜里,恍若饿鬼。
……
齐琰衣襟微松,懒懒倚在床头,翡翠衾盖在他的腰间,虞枝枝沉沉枕着他的腿睡去,薄衾没有掩住她,露出小半截圆润的肩。
齐琰抚着她的肩头,心中盘旋着那日周节说出的三个选择,他默默将杀掉虞枝枝这个选择抛弃。
齐琰捏着虞枝枝的下巴,心不在焉地想着,从今往后,他应当禁止虞枝枝说一些奇怪的话。
那些话,和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总会让他心绪不宁。
这女郎莫不是会什么巫蛊之术?
他都快忘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不过是对虞枝枝袅娜的身子有些兴趣罢了。
他和虞枝枝的关系,应当回到那个纯粹的时刻。
想到这里,齐琰拉开了被子,拢住虞枝枝的软肉。
从前的伤处已经不留一丝痕迹,这里应当刺个什么图样才好。
虞枝枝大约会痛得只哭。
但他并不会在乎。
齐琰舒展了眉目,只去想这些风月无边的东西,他终于找到往常的一点气定神闲。
夜里,虞枝枝感到胸前有股沁寒的凉意,她睁开眼,看见齐琰掀开她的衣襟,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她的身上。
虞枝枝不解,她初醒,脑子有一点混沌模糊,她问道:“我的伤口复发了吗?”
齐琰声音温柔:“那处已经好全了。”
虞枝枝歪头:“那现在是在做什么?”
齐琰坐在床边调制颜料,他转身望虞枝枝:“刺青,你忘了?”
虞枝枝的脸顿时白了:“刺青?”
她抱着齐琰的胳膊摇晃着撒娇:“你不觉得我这个样子也很好看吗?”
齐琰垂眸。
是很好看,白白嫩嫩,丰艳秾丽,也许添上一道刺青,反而不那样美了。
刺青有些痛,这娇弱的小东西大约会受不住……
但他不会在乎,齐琰故意这样想。
虞枝枝一瞬不瞬地盯着齐琰看,见他神色略有松动,心中微喜,但他却依旧道:“躺好。”
虞枝枝委屈躺下,任人宰割。
齐琰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颤栗,早春的凉意和齐琰指腹的热度让虞枝枝感到一阵冷一阵热。
当细锥刺破她肌肤的时候,她眼角滚下了泪。
齐琰靠近她,细细亲吻着她的眼角。
不知过了多久,齐琰轻声唤她:“看看。”
虞枝枝红着眼低头,她自己根本看不清楚。
齐琰端来铜镜放在她面前,那两团大大咧咧地出现在她的眼中。
虞枝枝脸颊飞红,不由得将衣襟拢了拢。
她手指轻点着铜镜,问道:“梨花?”
她的肌肤上赫然是两朵梨花,这梨花虽白,但比她的肌肤暗了一些,带着点杏黄的颜色。
她忽然想起齐琰今夜为她带过来的梨花。
要奔走三十里才折下的一枝梨花。
虞枝枝本来因为齐琰的这举动而有所触动,现在她只想掐死自己。
他哪里是存着好心思,他奔走三十里,是为了让她吃这个苦头。
齐琰碰了碰她胸前的“梨花”,忽然说道:“别动。”
虞枝枝透过铜镜,看到梨花上渗出了一点血珠。
齐琰低下头去,衔住这颗血珠。
怜惜更胜过欲念,他自己却没有察觉。
清晨,尤怜捧着新衣,要来伺候虞枝枝起身。
赵吉利守在外面拦住了她,他往里努了努嘴:“还没起来。”
尤怜小心张望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小声问:“昨天殿下来了。”
赵吉利一边带着尤怜走远,一边轻声说:“可不是嘛,又闹了整宿,年轻人呐。”
赵吉利自顾自地感叹,忽然反应过来面前的尤怜是个大姑娘,他讪笑两声,就闭嘴了。
尤怜强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眼看着屋内依旧一片静沉沉,她将衣裳搁下,对赵吉利说:“昨日殿下赏给我们的皮货,听说已经制好了,我出去拿。等虞娘子醒了,还请赵公公帮我把衣裳送进去。”
赵吉利答应了,催促她道:“那快些去吧。”
尤怜走出了承光宫,去取皮货,织室的宫人给她一只大匣子,尤怜打开清点,却见里头除了她和钟心耿耿的三块红狐狸皮还有一件洁白如雪的白狐裘。
尤怜疑惑问道:“这是给错了吗?”
织室宫人望了一眼:“是你们的。”
怎么多出来一件白狐裘,莫非是五殿下给枝枝准备的?
尤怜见她不耐烦,不好多问,于是抱着匣子走了出来。她手中匣子极大,走路有些不方便,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个挎刀的男人走了过来,一步也不相让,硬生生将尤怜手中的匣子撞到在地。
尤怜去捡皮货,一抬头,那男人竟然一步也不停。
尤怜气了个半死。
尤怜将皮货送回到承光宫,她出门转悠了一下,没曾想到又一次碰到了这个男人。
男人背对着尤怜,在和一个宦官说话。他皮肤有些粗粝,生得孔武不凡,有粗犷的英俊,但尤怜根本没心思去看他的相貌,她只管恶狠狠地盯着这个无礼的男人瞧。
许是察觉到什么,男人转头回看了尤怜一眼。
男人身旁的宦官笑道:“高议郎,那女郎盯着你瞧个不停。”
高议郎细细看了尤怜一眼,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宦官说道:“议郎家中夫人仙去许多年,还没寻到合意的人吗?”
高议郎脸色顿时有些阴沉。
宦官知道说错了话,也不敢再言语。
尤怜在高议郎身后看了许久,那人再没有转头,她也不敢贸然上去理论。
那男人配铜印墨绶,应当是秩比六百石以上,二千石以下的官员。
而且,他要去的地方,似乎是代王的住处。
尤怜留了心,她回到承光宫后,问了赵吉利,赵吉利拧眉思索了一下,说道:“依据娘子描述的外貌,那人应当是议郎高赫。”
尤怜略有好奇地问道:“议郎高赫?赵吉利认识他?”
赵吉利笑了一声:“议郎高赫,声名远播呐。”
他见尤怜突然对一个男人感兴趣,本应该是感到欣慰的,只是这男人却是高赫。
齐琢的爪牙。
赵吉利于是颇有耐心地给尤怜介绍了高赫的生平。
高赫家族也算是当地望族,只是他父亲早逝,母亲抚养他长大,家中清贫。
他年少时,有人言语侮辱他母亲,高赫怒而拔剑,杀了辱母之人,由此,他声名远扬,被举孝廉,做了侍郎。
大约十多年前,朝中诛宦之势愈演愈烈,高赫也是其中一员。先帝对士人结党诛宦一事大发雷霆,朝野之中,因此事死者众多,高赫那时候已经官至一方太守,也因愤而上书诛宦,因此遭受流放。
后来,董泰拥当今圣上登基,正值皇权交替,政局不稳的时机,董泰存心拉拢,向高赫示好,高赫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阉党的爪牙。
尤怜听完了赵吉利讲的故事,怔愣了半晌。
赵吉利用手在尤怜面前晃了晃:“尤娘子?”
尤怜回神笑笑:“没事,我只是想到了自己。”
一个背离了自己过往的人,人人都能鄙夷他,尤怜不能,尤怜只感到物伤其类。
高赫和王全缓步走在鱼鸟观外,这是上林苑一处豢养珍稀品种鱼鸟的地方,天子和齐琢正在里面钓鱼。
高赫随手逗弄了一下檐下的鸟,听王全说道:“高议郎,三日后就要去东田围猎,你可准备好了?”
三日后,天子要带领群臣去东田围猎,这不光是为了取乐,更是遵循古礼。
上林苑的宫人们为外出围猎而忙碌准备起来,但齐琢吩咐高赫准备的东西,显然并不是如此简单。
高赫皱了一下眉:“代王殿下怎生要和小女郎过不去?”
王全笑容顿时一僵,他垮着脸说道:“高议郎慎言。”
高赫冷笑一声:“已准备好了马车,四面密闭严严实实,从洛京到代国一路也已经打点妥当。”
王全提醒道:“那薛氏可万万要活的,至于虞氏,生死不论。”
高赫冷脸:“明白。”
他挥了袖子,转身离去。
王全站在廊下冷笑了片刻。
若不是代王殿下要一把杀人的刀,哪里轮得到高赫在他这里甩脸子。
王全走进观里去见齐琢。
齐琢听王全说已安排妥当,微微点头。
王全不解问道:“殿下,那薛娘子和殿下有旧,殿下要绑她去代国,奴婢是晓得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忽然吩咐了要带走虞娘子?那虞娘子是五殿下的姬妾,若是一个不慎,惹出了事,该如何是好啊。”
齐琢面色沉沉说道:“我本打算放过她,只是这虞氏实在不知死活,竟然勾结上了范华,她竟是虞阳的女儿,我怎能让她继续留在洛京。”
王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齐琢打开鸟笼,将浑身雪白的鹦鹉捏在手心,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一笑。
范华近来精神很足,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在院里练剑,正是老当益壮。
三日后,他在围猎时能够面见天子,他会领着众多士人,一同向天子请求彻查当年之事。
当然,这只是一个引子,向天下胆寒的士人表明他的态度。大义所在,天下士人都会和他站在一起,他就能动摇天子态度。
天子犹疑妥协之下,为了安抚,他可重新位列三公,他就可以着手安排心腹到尚书令、司隶校尉等关键位置,掌控洛京局势,以便下一步诛宦。
他已经写信给远在交州的卢光,一旦卢光将当年的证据交给他,他就能带着虞阳的女儿,再一次在洛京掀起风波,趁局势混乱之际,将董泰等人一网打尽。
一想到这里,范华就热血沸腾。
小厮送来一封信,范华放下剑,欣喜拆开,心中想着是哪位同僚要加入他的行动。
只是他一抖开纸张,脸上的笑都僵了。
里面只写六个字“不许轻举妄动”。
范华惊慌问小厮:“谁送过来的?”
小厮道:“是赵王的内官,叫赵吉利。”
范华顿时满腔热血凉了个彻底,他左思右想,依旧不想放弃。
他提笔,再次写了信,嘱咐入伙的人要坚定意志。
然后他忧心忡忡地等待回信。
三日过去,竟然没有人给他回信。
范华握着缰绳,赶往去东田的路上,他一脸愁苦。
不远处的马车上,轻拥狐裘的美人伸出素白的手,撩开了车帷一角。
虞枝枝穿了一身荼白的头蓬,脖子处一圈毛茸茸的狐裘,衬得脸越发精致小巧,她肤色丝毫不逊色于这白狐皮毛,竟然生生比白裘更白。
她轻轻蹙了一下眉,似乎有些不舒服。
边上尤怜细心问道:“怎么了?”
虞枝枝摇摇头。
她感到刺青之处在隐隐作痛,但这种事她怎好和尤怜说。
更让她烦躁的是,齐琰赏她的珍珠小衣实在是锢得她有些难受了。
那小衣是用珍珠穿成的,当胸处镂空,齐琰说,是为了照顾她的伤口,特意为她制的,外面再穿衣裳的时候,衣料磨不到伤处。
虞枝枝偷偷照了镜子,只觉得这衣裳实在荒唐。
像是把盈盈的满月挤了出来一般。
虞枝枝根本不想穿这东西,但齐琰吩咐她要穿,还不许她自己偷偷脱下。
虞枝枝坐在马车内有些焦躁,只想快点到东田,快点到大帐内,好叫齐琰给她将小衣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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