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折腾下来,回到承光宫,已经到了夜里。
齐琰将虞枝枝一路抱回来,吓得沿路的宫人不敢抬头,恨不得瞎了眼,怕撞见废太子的荒唐事。
赵吉利惊诧看着齐琰大步走过来,怀里的虞枝枝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整个脸埋了进去,外人只看见她毛茸茸的后脑勺。
他们殿下是干干净净衣着整洁的,怀里的虞娘子却像是在地上打了滚儿,浑身都是尘土碎叶子。
赵吉利眼皮一跳,这是干了什么回来了?
他只愣神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招呼着给虞枝枝燃熏笼烧热水。
屋内熏笼烧得正暖,虞枝枝坐在榻上,用厚被子裹了几层还在瑟瑟发抖。
尤怜在外面给她张罗着打水,里头齐琰却还坐在这里不走。
虞枝枝正要说什么,嗓子一痒,冒出一串咳嗽。
齐琰皱眉:“冻到了?”他转脸对赵吉利说:“请个医师过来瞧瞧。”
虞枝枝忙按住他的手:“不用了,如今都住在上林苑这一块,兴师动众的,未免不好。”
她说:“我晓得个暖身的方子,用药也方便,待会叫耿耿去煮了便是。”
齐琰于是作罢。
她写好了方子,让耿耿去煮药,耿耿回来的时候,齐琰依旧没走。
虞枝枝想要让齐琰快些离开,她好去擦洗一番,她问道:“殿下可有事要忙?”
齐琰看她:“我有话要训你,待你喝完药在说。”
虞枝枝一愣,面色有些发苦。
虞枝枝在皱着眉喝药,齐琰无所事事捻起一颗饴糖吃。虞枝枝放下药碗,偷眼望了齐琰一下。
齐琰问她:“苦吗?”
虞枝枝慌忙别开眼睛,她眼睛盯着齐琰手中的饴糖,脸颊微红地问道:“殿下要不要尝尝?”
齐琰看了一眼空空的药碗,再看了一眼暗自羞涩的虞枝枝,他慢悠悠问道:“美人计?”
虞枝枝窘迫。
她是在使美人计,听到齐琰说要训她,只想赶紧将齐琰的心软和下来。
齐琰哂笑,然后偏头看着虞枝枝,勾起她的下巴。
眼前的灯光渐渐变得昏暗,虞枝枝只看着齐琰俯身下来,她陡然领会到什么叫玉山将崩,她颤巍巍闭上眼睛,主动抬起脸。
齐琰的唇在她的唇瓣上流连一下,然后勾开她的贝齿。
虞枝枝似是一只毫无防备的蚌,将柔软的血肉送给他享用。
唇齿勾缠的时候,虞枝枝轻轻哼了一声,齐琰环住她腰身的手臂顿时一紧,牙齿不小心咬了一下她的舌头。
虞枝枝吃痛,想要退却,齐琰却没有让她逃脱。
吻到后来,虞枝枝快要瘫倒在榻上,她的意识都是模糊的。
齐琰这才放过她,就要退去。
然而这漫长的亲吻进行到尾声的时候,虞枝枝还在习惯去寻他,她竟然无意识地主动去含齐琰的舌尖。
齐琰眼睫动了一下,他忽地直起身子将虞枝枝抵到了墙上。
齐琰的吻倏然更加强势,虞枝枝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齐琰不是在吻她,而是在活吃她。
她双手抵着齐琰的胸口,哼唧说道:“不、不行了。”
齐琰动作慢了下来,轻轻舔舐着她唇边的痕迹,后移了半分。
虞枝枝委屈哼道:“我要睡了,很累。”
齐琰有些无言,每次亲完之后,虞枝枝就累了,夜却才开始。
齐琰说道:“好,那先说说卢文君的事,缓缓精神。”
虞枝枝果然不困了,她有些不满道:“文君怎么了,你总是针对她。”
齐琰冷笑:“若不是我今日来,你就要被卢文君害死了,你不知道?”
虞枝枝解释道:“落入陷阱,这件事不是文君的过错,怎能因此怪罪她呢?若我死了,我也只会去怨代……而且,我也不会被害死,文君出去给我寻绳子去了,她稍后就会回来的。”
齐琰淡淡道:“弱者能成为弱者,这就是过错。”
虞枝枝看着齐琰,觉得和他讲不通道理。
看着虞枝枝闷不做声,齐琰继续说道:“若我是卢文君,我不会回来。”
虞枝枝抬眼问道:“为什么?”
齐琰说道:“若她不救你,你死在陷阱中,皇兄就弄出了人命,之后校猎中,他有所顾忌,不会轻易再动手,她就安全一些。而你死在陷阱中这件事,这刚好就是一个用来挟制皇兄的把柄。
虞枝枝呐呐无言半晌,她摇头道:“我不信你。”
齐琰声音平静:“我只是告诉你,不要轻易将性命交给他人,因为你不知道,别人对你的性命,会有怎样的盘算。”
虞枝枝问道:“殿下在乎我的命吗?”
齐琰定定看她,然后摇了摇头。
虞枝枝跪坐在榻上,抱着齐琰的腰在他怀里撒娇:“这便罢了,既然殿下不在乎,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齐琰没有动,半晌之后,他抬起手,轻轻抚着虞枝枝的头发,另一只手臂揽着她的腰肢,缓缓收紧。
密林之中。
卢文君惊慌地推开人群,往陷阱中望去,她看到空空一片。
范华皱着眉,叹了一口气,范老夫人抱住继续往前冲的卢文君,说道:“里面没人,别看了。”
卢文君怔怔道:“是被人救了吗?”
范华和范老夫人都没法给出确定的回答。
卢文君声音隐约带着哭腔,她说:“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小心了,我上来后,应当一看见人就让他找人过来救虞姐姐的。”
范华说道:“也不能这样说,焉知你随意找到的人会不会是代王的人。”
卢文君和范家一大堆人正在沮丧之际,忽见一个黑衣少年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抱着胳膊问:“你们找虞氏?她被五殿下救回承光宫了。”
卢文君和范家人大喜过望。
卢文君牵着范老夫人的手就要离开,她回头,看见范华还站在原地没有走。
卢文君说道:“太公,我们回去吧。”
范华摇头:“不,我们去承光宫,当面拜谢虞娘子对你的救命之恩。”
承光宫中,虞枝枝一咕噜从齐琰身上爬起,她对外面的尤怜问道:“什么?”
尤怜又重复了一边方才的话:“范公带着范老夫人和卢女郎前来拜谢娘子的救命之恩。”
虞枝枝歪头,对着半倚在床头的齐琰粲然一笑:“殿下,文君回来了,还带着范公来谢我。”
齐琰没有什么特殊表情,他道:“恭喜。”
虞枝枝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她从榻上下来,又拉着齐琰起来:“殿下快起来,范公来了,殿下不见见?”
齐琰起身,说道:“没兴趣。”
齐琰在范华等人来之前走开了,虞枝枝在明堂见客,她刻意支走了钟心和耿耿,屋内只留下尤怜。
范华对卢文君说道:“过来拜谢虞娘子。”
卢文君一板一眼地跪下,倒是将虞枝枝吓了一跳,虞枝枝连忙扶起了她。
虞枝枝说道:“范公太客气了,我算不上救了文君,只是想了个法子脱身而已。”
范华肃然道:“这自然是救命之恩,虞娘子何必谦让。”
虞枝枝生受了卢文君的谢,命尤怜倒茶,请范华,范老夫人和卢文君坐下。
客气说了几句之后,范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虞娘子姓虞,是哪一个字?”
虞枝枝心中一凛,她沉静说道:“是平虏将军虞将军的那个虞。”
卢文君惊诧望了她一眼,似乎对虞枝枝如此坦然地说到虞阳感到不解。
范华沉默了半晌,说道:“我记起来了,文君说过,虞娘子是虞将军同族的侄女。”
虞枝枝垂下了眼睫,说:“是。”
尤怜紧张地握紧了茶壶,不知道屋内是什么状况。
半晌,范华重新提起了话头:“来时,文君已经同我说过了,虞娘子大约也知道了一些当年的往事。”
虞枝枝点头:“不错。”
范华道:“恕我直言,虞娘子是如何打算,是忘记当年之事,还是……”
虞枝枝抬起眼睛,她声音平静,似乎将这番话在心中想了很多遍,于是说起来,没有多少汹涌的情绪:“我想为父亲正名,为枉死疆场的三千将士,正名。”
“好!”范华搁下茶盏,他太过激动,眼眸中迸出了火光,茶水从茶盏中溢了出来,溅了他满手,他将水渍往袖子上一擦,他说:“天下人都胆寒,我却在闺阁中见到虞娘子这样的忠义之士,我……”
他竟然掩袖哭泣起来。
虞枝枝手足无措,她不知道为何触及到范华的伤心之处,她也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义举。
她觉得自己只有一腔热血,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她像没头苍蝇一般,找不到出口。
卢文君忙半跪在范华面前劝他:“太公。”
范华缓缓收了泪,他说道:“见笑了。”
虞枝枝感到手心一片汗热,她问道:“我能够为范公做点什么吗?”
范华没有直接说,而是说起了宦官之祸。
“宦祸绵延百年不休,直至本朝,内忧外患不绝。宦官索要贿赂,买卖官爵,一心搜刮民脂民膏,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又纵容天子享乐,不思进取,西凉羌人叛乱,阉党不想着平叛,还诛杀朝廷大将。至于并州之事,你也知晓,边郡之地时时遭受侵扰,鲜卑如今兵强马壮,虎视眈眈。纵容宦官之日,就是国破家亡时啊。”
范华激愤之时,又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泪。
虞枝枝怔怔坐着,继续问道:“我能为范公做些什么?”
范华看着虞枝枝,说道:“两年前,谏议大夫黄振领洛京太学千余人上书要惩治宦党,挟辅王室,此举激怒天子,天子下诏大肆搜捕上书的太学生,黄振被收入狱中,激愤而死,那上千太学生更是获罪者无数。
黄振一呼,天下响应,只是如今,再没有这样的人了,我们都……失了胆气。”
虞枝枝若有所思地念着:“这样的人……”
最开始,她只是不相信她的父亲会叛国,她想要为父亲沉冤昭雪,为父亲正名。
在西内,她碰见了薛良玉,她碰见了尤怜,她开始意识到,与他父亲一样在蒙受冤屈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都死了,魂魄无所归依。
她想要做些什么,为她的父亲,也不仅仅为她的父亲。
两年之前,她困在闺阁,后来,她困在宫中这方寸之地,她看不见饿殍遍地,看不见以头抢地的党人,但她却见到被王侯逼迫的女子,被阉党逼走的忠良。
这些人,本不该如此。
乌云遮蔽了太阳。
虞枝枝以前以为,诛宦之事离她太过遥远,那是父亲收到洛京书信之后的烦闷的夜,是流放并州的士人激愤的诗。
而如今,代王和他背后的阉党无处不在。
虞枝枝抬眼,眸中有火光在跳动:“会有这样的人的。”
她思绪清晰起来:“我是两年前大败的遗孤,是备受冤屈的虞将军的女儿,《春秋公羊》有言:子不复仇非子。上至朝堂,下到山野,无不尊崇春秋大义。我站出来澄清当年之事,将矛头对准宦党,天下人都会站在我这边。”
国朝公羊春秋风靡,讲究有仇必报。为父母报仇乃至杀人,也会被看作是一种义举,杀人者会因此扬名万里。
诛灭宦党,更是天下人心中的大义所在。
范华怔怔看着她,忽然站了起来:“你不必现在就答复我,此事非同小可。”
他颓然坐下,垂头丧气说道:“不,你不要卷入此事,我们这些食君禄的人尚且犹豫不决,怎可推你去风口浪尖。”
虞枝枝正要说什么,范华止住了她:“你好好思量。”
范华带着范老夫人和惊诧的卢文君告别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范华转过身来,他笑道:“虞将军虽是卢公的入室弟子,但他也在我这里学过经传,他去并州赴任之前,曾问过我,要不要给他女儿赐名,我折柳一支给他,他似乎有所思。”
虞枝枝略带疲惫的笑了一下,方才激动之时,她还是在范华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希望姆妈能够原谅自己一回。
虞枝枝看着范华,眼中有了氤氲水气:“我叫枝枝。”
范华笑:“好名字。”
昏暗的廊下,齐琰负手立在灯下,灯火朦胧,竟然看不清他的神色。
赵吉利走近他,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齐琰挥袖转身,他的声音有些缥缈难寻:“蠢人的一腔孤勇,倒也令人动容。”
承光宫很安静,已经快要开春,尽管这里依旧是朔风凛冽,但数着日子,知道春日就要来,便让人觉得心中有了希望。
这天,尤怜终于请到了薛良玉,她、薛良玉、虞枝枝三人一桌,摆了小宴。
今日这宴会,是尤怜用来给虞枝枝和薛良玉正式道歉的。
虞枝枝、薛良玉和尤怜三人坐在院中梅花树下,桌上摆了黍米、炙肉、鸡还有一些时令的小菜,配着一坛冬酒虽不算十分珍贵,但也足够丰盛。
薛良玉落座,轻轻一瞥,知道尤怜大约费了许多钱来置办这一顿饭。
宫女本就存不了什么钱,更何况还是在西内。
薛良玉早些时候听虞枝枝说过尤怜的故事,她只觉得可悲又可怜,并不会同她计较。
薛良玉对这些旁的事本就不太在意。
三人举杯同饮,前些时候的不快顿时消弭,薛良玉表情淡淡,她心事一向很沉,尤怜则是有些百感交集,她眼中隐约有水光,虞枝枝只觉晕晕乎乎,她发髻松散,花钗乱横。
虞枝枝一双桃花眸迷迷,她口齿不清地说着:“我要效仿那三千太学诸生,冒死上言,清除宦党……”
尤怜悚然一惊,忙站起来捂住了她的嘴。
虞枝枝在尤怜怀里扭了半晌,她还在嘟嘟囔囔道:“若我能死得其所,那便好了……”
尤怜扶着她道:“越发痴了。”
薛良玉捏着酒盏,久久没有言语,她的眸光盯着空虚的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放下酒盏:“她醉了,扶她回屋休息。”
她起身,径直回到屋内关上了门,她坐在琴案之后,心绪不宁地抚琴。
夜里,承光宫寝殿。
床榻上半截衾盖掉落在地上,赵吉利蹑手蹑脚前去给齐琰捡被子,抬起头不小心一望,齐琰竟然睁着眼睛,把赵吉利吓了一跳。
赵吉利按着心口半晌问道:“殿下怎么还没睡?”
齐琰没有回答。
赵吉利善解人意道:“不如奴婢去请虞娘子过来?”
齐琰皱眉:“她现在醉醺醺的,请她过来烦我?”
赵吉利闭上了嘴,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月明如水,齐琰披衣起身。
醉醺醺便醉醺醺吧,习惯了身侧有温软的一团之后,独寝两夜,倒真有些难受。
齐琰走进虞枝枝的寝屋,一掀开绡帐,就有白生生的手臂软软搂住他的脖子。
齐琰一低头闻到了酒气和口脂香,虞枝枝凑近他,委委屈屈娇声道:“殿下两夜没来找我,我好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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